东洋纱厂

  女孩子们排着队一个个上前摁手印,她们都不认识字,等到了沈月眉,她看到面前的纸上写着“包身契”三个大字,不由吓了一跳。那个男人不耐烦地喊道:“摁手印啊!”
  沈月眉阅读速度很快,她飞速浏览了一遍包身契下面的小字:
  “期限三年,三年之内,供给食宿,生死疾病,一听天命,先付包警十元,人银两讫,恐后无凭,立此包身契据是实!”
  那男人不耐烦地喝道:“看什么,摁不摁手印,你不做有的是人要做,不做就赶紧走!”说着,不耐烦地拧紧了眉头,拔出嘴里的旱烟。
  沈月眉抬头看看那满脸横肉的男人,脑子里激烈地斗争着,她本能地觉得刚刚这个男人说的话,承诺的条件是骗人的,对这份契约也不信任。可是,她现在急需找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和母亲,这么多日的奔波,她已经精疲力尽失去信心了,只想快点安顿下来,她想快点找到工作,让这颗茫然漂泊的心不再惶恐。
  后面的人纷纷喧哗起来,要沈月眉赶紧走。那男人不由分说,推搡着沈月眉离开,沈月眉站在一边,心有不甘地看着。直到最后一个女孩子在包身契上摁了手印,才踌躇着要离开。那男人叫住她,问道“你是哪里人,听你口音不像上海人,也不像上海的乡下人。”
  沈月眉说:“我是从,北平来的。”
  “找工作?”那男人上上下下打量她。
  沈月眉点点头。
  “这样吧,如果你不愿意做包身工,我们还招一些普通的工人,你识字是吧,做包身工也屈才了,不如做外头工人,和包身工不同,工资一月一结,怎么样?”
  尽管觉得这个男人不像个正派人,沈月眉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她点点头。
  沈月眉回到家,听到屋里的水声,连忙走进去,看见妈妈脚下放着好几盆衣服,桌上还有纳的鞋底,妈妈一直在做些零活维持母女的生计。沈月眉赶紧把母亲拉起来,把一双手泡在水里使劲揉搓衣服,母亲拉她起来,说道:“你累了一天了,快去歇歇。”
  沈月眉执拗地继续洗着,不顾母亲一连串的阻拦,半晌,她抬头看着母亲,说道:“妈,对不起,我没能耐让您过上好日子。”
  沈大妈笑笑,说道:“挺好的,住在这里,比你在吴府的时候,妈妈心里好受多了。”
  眼泪顺着沈月眉眼角无声地流下,母亲温柔地为女儿拭去泪水。
  第二天,沈月眉抱着铺盖来到那家东洋纱厂,几个长得黑黑的男人把守着铁门,他们既不像是黑人,也不像是中国人,很像书上画的印度人。他们查过她的入场证明之后,便挥手让她进去了。
  这份工作不好做。起初,纱厂里的噪音折磨地沈月眉总是头晕耳鸣,花絮无孔不入地骚扰着女工们,在她们的鼻子和嘴周围飞来飞去,呛得沈月眉不住咳嗽。棉纱在潮湿的状态下不容易扯断,喷雾器总是弄得沈月眉仿佛刚刚从大海里捞出来一样,那种潮湿让人很不舒服。
  这里的女工多是上海的乡下人,为上海本地人所瞧不起。沈月眉没有瞧不起她们,只是和她们很难有共同话题。有时,她们凑在一边讨论张家的鸡和李家的鸭,沈月眉就躲在一边看书。有几个女孩子凑到她身后巴头探脑的,令她很不舒服,她似乎听到那几个女孩子嘲笑她,她不去在意,付出体力她在所不惜,可就是不能忍受精神上的空虚。
  “开饭啦!”顿时,女工们拥挤到一张方桌边,晚餐是粥,可不是平日里喝的大米或者小米粥,而是用碎米、锅焦和豆腐渣熬制成的猪食一般的粥。即便如此,女工们依然稀里呼噜抱着碗一饮而尽,吃完后不忘记伸出舌头把碗底舔个干干净净。东洋婆来视察时,见到女工们吃饭的场景,不屑地用日本话说道:“真是一群支那猪!”
  每天早上起床时,总有男工头,一边用嘴巴辱骂那些“懒惰”的女工是“猪猡”,一边用鞭子驱使这些“猪猡”去上工。而女工们,似乎精神已经麻木,不但对此毫不反抗,毫无反应,似乎连女人的羞耻感也麻木了,她们稍一背转身子,就可以当着男工头的面在马桶里方便。
  起初,沈月眉很是吃惊,在剥削如此残酷的地方,为什么没有斗争,后来,她渐渐明白,不论是北平,还是上海,整个中国,乃至世界,已经没有公正和秩序可言了,在这个黑白不分的乱世里,没有好坏善恶,只有强弱,人类的社会同野兽的森林一样,适者生存,弱者会被欺凌,甚至淘汰,强者说一不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说一加一等于三,就是等于三。
  有个女孩子比沈月眉大几岁,对她很不错,是苏北人,家里闹旱灾,父母不忍女儿饿死,便带她逃荒来到大上海寻一条活路。来到上海后,父母相继病逝,在大上海底层混迹了几年,她深知活着的不易和艰辛。她见沈月眉和别的女工很不同,又见她识字读书,于是对她说道:
  “姑娘,你这么个好模样,又认识字,来这地方做什么?我伺候过大户人家的姨太太,”她吧唧一下嘴巴,说,“经常吃她们剩下的东西,那味道太难忘了。我看,那个带工瞅你的眼神就不对劲,你这么好看,到哪里都扎眼,会惹事。在这里别说出路了,连活路都没有。你趁着年轻,这么个好模样,寻个大户人家当个丫头,万一被哪个老爷看中了,兴许可以做个小姨太太呢,何必在这里受这份罪?”
  沈月眉感激她的好意,对她笑笑,问道:“姐,我听大家都叫你月桂姐,我的名字叫月眉。”
  月桂姐憨憨地一笑,说道:“嗨,管什么名字,活着就行了,讲究那些干啥?妹子,你笑起来真好看,跟墙上贴的那些女的似的,画出来的一样。”
  沈月眉一笑,她一向不是很在意这些粗鄙的女人,而月桂姐身上的那种淳朴,却打动了她。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刚刚照进这间闭塞的小屋,带工们就一路嚷嚷着起床了,拎着鞭子走进来。沈月眉赶紧穿好衣服,她受不了那些猥琐的男人眼睛在她胸前滴溜溜地转。十几平米的狭小空间里,拥挤了十几个女工。她们不敢怠慢,都急匆匆起身穿衣,生怕稍晚一点,不长眼的鞭子就抽在自己头上。
  沈月眉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带工的呵斥声:“月桂,你找死吗,怎么还不起来?”
  沈月眉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看去。
  月桂姐蜷缩在又薄又破的被褥中,咳嗽着说道:“老板,我,我生病了,不太,舒服……”
  “哼,”带工头鼻子里冷哼一声,“生病了?懒得!”说着,他顺手拿过一个女工正要倒的马桶,劈头盖脸向着月桂洒过去,月桂一声惊叫,人猛地弹跳起来。顿时,小小的闭塞的,本来就充满汗臭味道的空间里,一股强烈的尿骚气席卷了整个屋子。其他女工忍不住皱着眉头捂住鼻子,月桂站在屋子中央,不洁净的液体顺着头发一滴滴滴下,少量散发恶臭的固体固执地黏在头发上,剧烈难闻的味道刺激地她睁不开眼睛,不住地咳嗽着。
  “都看什么,还不赶紧去上工,一群猪猡,懒虫!”
  女工们纷纷散去,月桂也只能撑着病痛又污浊的身体勉强走过去。
  带工不解恨地在后面踹了她一脚,吼道:“磨磨唧唧的,快一点,再装病,老子打死你,妈的,不做工大家怎么挣钱,白养着你啊!”
  大家纷纷散去,对于这一幕似乎司空见惯而失去原该有的愤怒,带工得意地点上一支烟,忽然发现,烟雾中一双清秀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连忙拔下烟卷。
  沈月眉不顾月桂姐身上难闻的气味,上前扶住她虚弱的身子,她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她的脾气就是这样,每逢遇到恃强凌弱,义愤有时会冲淡理智,现在她已经懂得收敛很多,却依然忍不住恨恨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凶神恶煞的带工头。
  吴传庆每次毒打她时总说,我最讨厌你就那么看着人,一言不发。沈月眉看人的那种眼神,总是令吴传庆怒火中烧。
  带工猛地把烟头扔在地上,气势汹汹地向着沈月眉走过来。
  “你看什么?啊?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去上工?”
  沈月眉小声说道:“每一根枕木下都躺着一个爱尔兰人的尸体。”
  “什么?”带工脸上那颗巨大的黑痣抖动着问道。
  沈月眉看着他,轻声说道——她不图他听到,她说给自己听:“达维特索洛说,美国的铁路每一根枕木下,都压着一个爱尔兰人的尸体!这里真阴森,不知晚上有多少鬼混在飘。”
  沈月眉的声音虽然轻,带工听了却是打了一个寒颤,他盯着沈月眉愣了几秒钟,似乎空中真的漂浮着向他索命的冤魂一般,他吓得烟卷都掉了,忽然感觉周围**静了,回头看看一旁呆滞的女工们,他瞪了沈月眉一眼,说道:“你行啊,读过书,是吧?”
  带工对着女工们大喊一声:“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干活!”女工们纷纷离去。
  带工推搡着沈月眉向外边走去,大家不由自主聚拢来,不知道带工要怎么处置沈月眉。沈月眉很害怕,这里的带工有时可以执掌生杀大权,如果自己死了,母亲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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