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不相离
梳着中分的管家走出来,打个招呼道,韩副官回来了,客套两句老爷子的病情,韩景轩问及将军,管家说去河北开会了,过几日才能回来。
刚刚走进府邸,韩景轩就听到一阵悦耳动听的钢琴声,他微微一笑,知道那是四太太,只有她会弹钢琴,而且从声音来源上也是四太太的房间,他想,先去看看四太太,然后就“顺带着”去拜访六姨太。
四太太房间的门开着,阳光从百叶窗倾泻到木质地板上,屋子中央,白色的钢琴旁边,坐着两个女子。
沈月眉穿着一件素白色绣蓝花的旗袍,她半侧着身,又被身边的四太太半遮半掩,容貌看不清晰,只是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色,韩景轩专注地看着,她耳边缀着蓝色的宝石耳环,阳光下可见脸上婴儿般细腻的绒毛,纤细的手指在钢琴上纷飞,她坐在那里,阳光中,静静地散发着丁香般忧伤的气质,韩景轩很想赶走那抹忧郁,他相信,到那时他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她,一个阳光充满青春活力的她,一个常常笑容挂面却不再有泪珠的她。
韩景轩觉得她太美了。
曹晓曼和钱海露也都会弹琴,而且弹得很好,可是猝不及防看见沈月眉弹琴,他有一种心脏忽然停止跳动的感觉。
“景轩哥哥,你回来了!”四太太的女儿看到了倚在门口发呆的韩景轩,顿时,四太太和沈月眉都停下来看他,韩景轩这才发现原来玉璧也在,一直垂首伫立在一边听琴。
韩景轩忽然有点局促,有几分不知所措,仿佛别人洞悉了他的心事,他喃喃道:“我,路过这里,要去书房找将军。”
“老爷不在。”四太太散漫地点上一支烟。
韩景轩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沈月眉遭遇了什么,她的伤痕已经平复,最近将军一直不在家,也不知忙什么,不过对于沈月眉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玉璧说的没错,将军是个心胸狭窄心狠手辣的人,当年亲手打死追随他多年的辛副官便可见一般。
玉璧对沈月眉的担忧在沈月眉出院回到吴府后很快便成为了无可争辩的事实,每当吴将军在时,沈月眉的精神从未放松过,每每响起脚步声便不由自主地支起耳朵,她深刻体会到了草木皆兵的含义。只有当吴将军不在时,紧张的情绪才渐渐恢复。
因为吴将军对她的打骂,远不止几天一次或者一天一次,而是无时无刻,虽然再没有像上次那样毒打过,然而抬手就一耳光,抬脚就踢一脚,对沈月眉来说已成了家常便饭。
“哦,”一向伶牙俐齿的韩景轩忽然窘迫地不知道说什么,似乎自己拙劣的谎言被火眼金睛的四太太识破,她可以看透自己的心思,“那我下楼去了。”
刚走了没几步,韩景轩发现方向反了,走到了阳台上,他正要转身,身后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韩景轩顿时全身涌过一阵激越的暖流:“韩副官,你等等。”
他回头看着沈月眉,和她面对面,他打量她,觉得她清瘦了许多,一双美丽而哀怨的眼眸深深凹陷:“你弹得很好,你会弹琴?”
韩景轩虽然阅女人无数,还是被沈月眉的神秘吸引了,小家碧玉的她有着大家气质与才华,身上还有一股子烈性,好像她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他一直期待却不抱希望一定会出现的那个人,那个前绕着自己灵魂的人。
沈月眉一笑,韩景轩心里一动,没想到,有着一双忧郁眼睛的她同时拥有那么明媚的笑容,沈月眉说:“是上中学的时候学的,同学们都多才多艺,只有我什么都不会,我觉得弹钢琴的女孩子特别有气质。别人家里有钢琴,可以回家练习,我只能自己画了琴键,练习手指的动作。后来,振中他……”沈月眉猛地打住了,把自己从美好的记忆中放逐出来。
沈月眉记得,朱旅长的堂会就在自己生日前一天,喝多了酒的朱柏君旅长,用轻浮的举止告诉她,戏子终究是戏子,得道升天也不过是戏子。看明白了一切,沈月眉更加没了唱戏的心思。她心不在焉地跟在陈振中身后,那天是她的生日,陈振中说要给她一个礼物。
陈振中把钥匙递给沈月眉,沈月眉有点疑惑地打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这是一栋四合院,不大的院子里,有花池,里面种着沈月眉最喜欢的海棠、百合还有兰花。
沈月眉走进去,她的卧室宽敞而明亮,慵懒而舒适,靠墙一个很大的书柜,上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书,书柜前一架白色的钢琴,沐浴着晨光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陈振中把她的梦变成了现实。
陈振中说:“你喜欢这里吗,我把这儿租下来了,你同沈大妈来住吧。”
沈月眉没有说话。
陈振中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这是高等师范附属女子中学的报名表,你想去上学吗?还是继续唱下去,唱成名角?”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陈振中不晓得她为何忽然哭了,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沈月眉说道:“振中,除了我爸妈,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父亲去世后,我只能去戏班……师傅严厉,认为不受苦不成材,那些茶客,喜欢我的也不过多扔两个子儿,不喜欢的就闹场……其实好累,可为了我妈,我必须撑起来,我没有放弃的选择……真的从来没有谁,像你对我这么好……”
陈振中的心被沈月眉的眼泪融化,听着沈月眉泣不成声的话语,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激流,他上前温柔地拥抱她,陈振中下巴抵在沈月眉的头发上,闻着她淡淡的发香,说着与自己的年纪不是很相符的话语,说我不会再让你受苦,我要娶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再不让你们母女过苦日子了。
眉儿。他第一次抱她,第一次这么轻柔地称呼她。
其实,陈振中也不算过于早熟,那时十六岁娶嫁也是正常的。就这样,沈月眉和母亲搬进了新的住处,沈月眉离开了戏班,开始了崭新的女学生生涯。梦想成真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从那一刻开始,沈月眉知道,她这颗心,这一世,完完整整地交给了这个少年,她才明白古诗中的那种境界。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是想过来,谢谢你的。”沈月眉说,她从回忆里回到现实,面前清秀的白衣少年不是她的陈振中,而是吴传庆的心腹韩景轩副官。
“谢,谢我什么?”韩景轩问。
“上次,你为我解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沈月眉说。
韩景轩很感动,时隔这么久,她一见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感谢他。如果韩景轩知道她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还记得去感谢他,应该会更感动吧。
韩景轩笑笑说:“救命之恩?没那么严重吧,客气,我都忘了。”
沈月眉说:“我不会忘的。”
韩景轩随口一笑:“何必呢?小事一桩。”
沈月眉笑笑,说道:“你可能不明白,我是穷苦困顿中长大的,受苦于我是最普通的事情,谁稍稍给予一些温暖,便在心间留下深刻的印象。”
韩景轩愣住了,沈月眉的笑虽然明媚,可眼眸里却有一股藏不住的忧伤。她过得好吗,幸福吗,她遭遇了什么吗?看着沈月眉纤弱的背影,韩景轩止不住的心疼。他却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怎么样的,是因怜生爱还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是不是仅仅只是一种被神秘感所牵引的欲爱不能的情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