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江妃自将纸笺托玉真公主带走,即在紫宸殿里日思夜祷,渴望李隆基读赋后召见自己一回。谁知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一斛珍珠,心思就变得有些幽怨,她让送珠之人少待,转身至案前取过一纸素笺,在上面匆匆写就一诗,该诗题名为《谢赐珍珠》,诗曰: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江妃写诗之时,心中情动,泪飞如雨,由此泪落纸上,变成了点点泪痕,恰似梅花之状。
江妃写完,素手轻抹泪花,将诗笺与那斛珍珠递于来人,说道:“请转言高将军,务必将此物转呈圣上。”
来人亦知江妃系由高力士选拔入宫,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捧着两物回到兴庆宫。
李隆基将江妃之诗细细读了数遍,一种温温的暖意涌上心头,就对高力士说道:“萍儿由你访来,此女温柔似水,观其寂寥之情,却又似火熊熊。”
高力士不知如何回答,怯怯说道:“江妃看似温婉恬静,其实性子执拗。她将陛下所赐珍珠退回,其实不该。”
李隆基叹道:“后宫之人甚多,又有几人如江妃这样对朕一往情深?唉,男儿在世,若能得女子一腔挚爱,最难消受啊。她将珍珠退回,其实欲明其心迹啊。”
高力士难知男女两情相悦的滋味,也就难明李隆基所言的深意。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萍儿如此一往情深,我也有些念着她了。”
李隆基念起江采萍,又顾及杨玉环的感受,这日晚间竟然不辞辛苦,乘舆自复道中进入大明宫紫宸殿,在此与江采萍密会。那江采萍想不到皇帝果然难忘自己,一时间百感交集,喜极而泣的清泪中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仅就情感上而言,男女差别很大。女人若动了真情,往往一往情深,对所爱男子专情日久;而男子囿于一时情境,可能对某女也倾尽全爱,然再获其他际遇,又会钟情他人。以李隆基的禀性,其对杨玉环的宠爱发乎真情,且可持久下去,然江采萍身上拥有的柔情如诗如水甚为别致,他也难以忘怀,于是难忍心头之火再来寻爱。
是夕江采萍如水蛇一般缠绕在李隆基身上。寂静的深夜里,她用轻声慢语倾诉对李隆基的依恋之情,李隆基听来心中感激,只觉得她此前独对星河长天,将一番心事化成满腔思念与寂寥,心中不觉有些愧对她了。
杨玉环于晚膳时就不见李隆基身影,女人遇到此等事之时往往有着敏锐的预感,遂猜到明白皇帝有事瞒着自己。她不动声色,暗暗访查了皇帝此前常待的地方,依旧不见皇帝的踪迹,就由此判断道:皇帝是夕肯定离开兴庆宫了。
杨玉环是夜无法入眠,双目一直睁到天亮。
翌日,李隆基回到了兴庆宫,见到杨玉环面色疲惫,又未梳洗,遂惊问其故。杨玉环微微一笑,说道:“妾夜里未见陛下,由此心忧,也就懒得梳洗了。”
李隆基心中有鬼,不愿深入叙说前一晚之事,就咧咧嘴,一笑置之。
杨玉环也默默无语,不再追问。
如此又过了两日,李隆基难舍江采萍的滋味,又重入大明宫再复故事。江采萍眼见皇帝又来,即纵体入怀,又与李隆基缠绵在一起。是时窗外月光皎洁,殿内灯光氤氲,江采萍的柔情蜜意似乎拥塞殿内的角角落落,令李隆基感受到了佳人似水。
蓦地,外面忽然有了动静,顿时破坏了李隆基的美好心境,他轻轻挪开江采萍,愤而呼道:“为何喧哗?”
高力士是时一直候在殿外,此时怯怯入内低声禀道:“陛下,贵妃……不知贵妃如何来了。”
李隆基闻言,心中顿时燃起无名火,就将佳人推开,斥道:“她为何来此?哼,她意欲何为?”
高力士不知如何回答,轻声说道:“这个……这个……臣尚未问询,臣这就去劝贵妃返回。”
李隆基此时上了肝火,大声喝道:“你让她进来!”
高力士急忙转身,出门将杨玉环引入殿内。杨玉环入殿后发现皇帝此时已立在殿中,灯光下可见其脸色铁青,显然震怒无比,她急忙敛身下拜,说道:“妾得知陛下入了大明宫,就有些不放心,遂跟随前来侍奉。”
李隆基不理杨玉环,目视高力士道:“高力士,你速去查勘,到底是哪一个奴才多嘴?查实立刻棒杀。”
高力士应了一声,然脚步未动。
李隆基未提让杨玉环平身之语,可见其火气依然很大,其恨声斥道:“杨玉环,你身为贵妃,当知宫内的规矩。你尾随朕前来,就是对朕不敬,且妄动嫉妒之心。”
杨玉环不料李隆基如此愤怒,观其脸色,再闻其声,这哪儿是平日里情意绵绵的那个三郎呢?她就对自己的行为有了一些悔意,然心中的幽怨终究难平,遂抬头说道:“陛下,妾不敢有嫉妒之心。然陛下此前多次对妾说过,陛下春秋渐高,得妾侍奉最为称心。妾今日挂念陛下,怎么又成嫉妒之心了?”
其时江采萍在侧冷目旁观,李隆基见杨玉环竟然敢犟嘴,就觉得脸上实在挂不住,遂喝道:“你……你还敢与朕犟嘴?!高力士,速将她拖下去。”
杨玉环闻言跳起身来,傲然说道:“陛下,妾自己会走,不用别人来拖。好吧,既然妾来此陛下不喜,妾这就走了。”
李隆基见杨玉环如此倔强,愈发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遂冷笑道:“哼,你想走了,你又走向何处?”
杨玉环道:“妾又有何处可走?只好回南熏殿了。”
李隆基此时早已恼羞成怒,说道:“你不用再回南熏殿了,这就出宫去吧!”此言一出,殿内之人皆惊呆了。
高力士趋前一步,禀道:“陛下,此时宫门皆闭,贵妃如何出宫呢?请陛下息怒,臣先将贵妃送回兴庆宫吧。”高力士冷眼旁观,知道杨玉环今晚的行动激怒了皇帝,且杨玉环又与皇帝强项相顶,如此弄得不可收拾。若先将二人分开,待他们心静之后自然平息。
唐代宵禁极严,各城门及宫殿的殿门,皆有禁军守护。每日早晚按时开启、关闭,均以击鼓报时为号。此时诸门皆已关闭,若要夜开禁门,务必事先奏报中书门下核准方可。
李隆基此时已然暴怒,大喝道:“胡说,我为天子,难道就不能使禁门开启吗?高力士,你就速将这个悍妒之人送入其兄宅中吧,朕不想再见到她。”
杨玉环见皇帝说出这等狠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火气也被激起,遂躬身施礼道:“陛下,妾这就走了,如此就还陛下清净。”说完,就将脖项扬起,转身疾步冲出门外。
李隆基见状,竟然口不择言,说道:“她……她这是还我清净吗?分明想气死我!嘿,她还自顾自地走了,我此前怎能宠上这样的人儿?”
高力士示意江采萍过来,然后说道:“江妃,你速将圣上搀至座中歇息。陛下,老奴这就将贵妃送出宫外,然后再来侍奉陛下。”
李隆基此时兀自嘴硬,斥道:“什么贵妃?你告诉她,这个贵妃的名号自今夕始,就从此没有了。”
高力士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什么话都不要多说,就向江采萍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出外。
高力士将杨玉环送入杨铦宅中。其宅居于崇仁坊内,离兴庆宫甚近。其时杨铦因身为杨玉环亲兄的缘故,被授为殿中少监,是为四品官员,且此宅也系李隆基赐予,可谓皇恩浩荡。
杨铦见妹妹深夜被高力士送至宅中,又见妹妹满脸戚容,以泪洗面,不禁错愕万分,急问缘故。
高力士见府内一时忙乱,急忙一把将杨铦拽至一旁,沉声说道:“此事重大,不可多问。你速备净室一间,将贵妃迎入其中,另寻妥当人儿相陪,不许其他闲杂人与贵妃接触。”
杨铦见机甚快,急忙说道:“东客房甚为整洁,贵妃又素与内人亲爱,今晚就让她们姑嫂同居此室吧。”
“如此甚好。你这就吩咐下去,待咱家与贵妃说上几句话之后,我们再叙说详细。”
杨玉环就被迎入东客房之中,经历了巨变及一路上的哭泣,杨玉环的心情此时稍稍平静下来,高力士察言观色,就徐徐劝道:“贵妃呀,今日的事儿却怨不得圣上,还是贵妃失于计较了。”
杨玉环心中虽有悔意,嘴上依然硬气,说道:“哼,过六旬的人了,儿女一大堆,犹如馋猫儿一样。哼,我从此不再入宫,也就图个耳目清净。”
高力士叹道:“贵妃呀,此等话儿今后不许再提。老奴想问贵妃,果然决绝如此吗?”
杨玉环也知现在弄得不可收拾,遂低头不语。
高力士颔首道:“这就对了。其实圣上与贵妃皆有不舍之意,今日气头之上不免各说气话,若贵妃答应老奴一件事儿,老奴设法弥合今晚的局面可好?”
杨玉环就有了热切的眼光,问道:“高将军有话请讲。”
“嗯,今晚之事,不许对外人提及,就是今后见了圣上,也不许强项顶嘴。”
杨玉环阖目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妾知道了。”
高力士露出笑容,说道:“如此甚好,老奴这就回宫了。请贵妃放心,不出二日,老奴自会请圣上将贵妃迎入宫中。”
杨玉环于是欠身为礼,说道:“妾深谢高将军玉成。”
高力士临走之前,又郑重嘱咐杨铦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须诫约宅中之人,今后不许对外人提及贵妃出宫之事。”
杨铦此时惶恐万分,唯有连连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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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被逐出宫,李隆基在紫宸殿里吹胡子瞪眼恼怒了良久,江采萍在身边小心劝慰,依然难熄李隆基胸中怒火。他本来一团高兴,想与江采萍重温旧情,不料经杨玉环来此一搅,心情全无。高力士返回之后,李隆基说道:“高将军,我们这就回去吧。”
高力士知道皇帝此刻脾气很大,当然唯命是从,小心侍奉;那江采萍肯定不舍皇帝离开,也不敢开言央求,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皇帝乘舆消失在夜幕之中。
李隆基回到兴庆殿,脸色阴沉问高力士道:“那泼妇现在如何?”
高力士知道皇帝尚在气头上,他现在开口询问,说明他毕竟还记挂着贵妃的行止,遂小心答道:“陛下,贵妃已然安歇,臣已嘱杨铦夫妇好生看顾,不许外人滋扰。”
“嗬,她倒是歇下了?将朕闹得七荤八素,自己反而无动于衷。”
高力士心中暗笑,看来皇帝与常人并无不同,现在他们呕气又与寻常夫妇有何区别了?皇帝的口吻中没有任何掩饰,将对贵妃的怒火、抱怨乃至莫名的关切都彰显无余。他于是躬身答道:“陛下,贵妃也是伤心欲绝,且已有悔意。臣临走之时,贵妃泪流满面请臣转告陛下,说她知错了。”
李隆基刚才颇伤自尊的心灵现在总算得到一些修补,心间就有了些安慰,口中犹斥道:“哼,现在后悔,已然晚了。力士,此女平时好像毫无心机,不料妒心如火,竟敢尾随于朕行泼妇之事。”
高力士心想还是将皇帝劝上榻最好,他此时怒火未熄,自己说什么也是枉然。也许他睡上一觉明晨醒来后,心火已熄,那时方为进言的时机,遂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还是及早安歇吧。”
李隆基此时说话的欲望甚强,嘴巴张了张,本想继续说话,然看到高力士低眉顺眼的模样,也就失去了兴致。他此时没有心情再召他人侍寝,卧入榻上,眼前一直晃动着杨玉环的身影,她一忽儿娇笑憨态,一忽儿薄怒倔强,弄得李隆基无法入睡。鼓交四更的时候,他方进入半醒半梦之间。
高力士早早前来侍候,他得知皇帝晚上睡眠不好,愈发小心谨慎。果不其然,李隆基起床之后,接连办了三件比往日特别的事情。
李隆基洗面之时,忽然觉得水热,遂端起面盆将水泼向两名侍候的宫女,骂道:“蠢奴才,将水弄得如此热,莫非想烫死朕吗?拉下去,掌嘴。”
两名宫女心中大呼冤枉,洗面之水与此前并无二致,如何就热了?然皇帝震怒,这确实是真实的,挨打就成为必然,那是无法分辩的。
众人好不容易将李隆基侍候着用完早膳,若按往日光景,此时正是朝廷重臣入宫面圣的时候。李隆基此时却吩咐高力士道:“高将军,你让他们回去吧,朕今日不想见他们。”
高力士依言办理,边走边想道:皇帝的心情看来依然没有恢复,且到了无心理政、迁怒他人的地步,自己该如何处之呢?
及至高力士回到殿中,又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一个日常在文案前侍候的太监正跪在当殿,李隆基先是挥掌扇其脸,继而抬脚将其踹倒。
高力士知道这名太监精细稳妥,不知道他如何得罪了皇帝,就疾步过去问询究竟。李隆基气冲冲地骂道:“这个狗奴才,送来的茶水要烫死朕呀。高将军,把他拖下去,好好教训一番,让他知道今后如何办事。”
高力士急忙挥手召人,令他们将此太监拖下去。一样的理由,皇帝今日先责宫女,再打太监,高力士此时已然知道皇帝的真实心意了。他先将皇帝扶坐至胡床之上,待李隆基喘息既定,然后缓缓说道:“陛下,外面风清气和,不如臣伴陛下出外走动一回,如何?”
李隆基没有好气,见了高力士却不肯将火发到他的身上,就长叹一声道:“唉,朕今日乏得很,没有劲儿走动,你且到一边,让朕独自静上一静。”
高力士心中暗笑道:贵妃出宫不过一日,皇帝已然心躁气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夫妇相处若久,双方从对方的体态、气味乃至心理上往往产生依恋,二人本来琴瑟相和,乍生冷遇,心中顿时生出难识滋味。李隆基此时的表现正是如此,然杨玉环系他亲口逐出,现在虽心念难忍,又如何能出口令她返回呢?
高力士既明皇帝的心思,就在那里暗动脑筋。天下之大,也只有高力士最适合办好皇帝的尴尬之事。他趋前一步低声说道:“陛下,老奴刚才忽然想起,贵妃出宫太过匆忙,其日常使用供帐、器玩等物未曾携去,且贵妃饮馔甚精,那杨铦宅中肯定缺少。”
李隆基此时的焦躁皆因杨玉环不在身边,昨晚的愤怒早已灰飞烟灭。然他此时依然绷着脸,打量了高力士一阵,缓缓说道:“这泼妇走就走了,还用管她如何起居吗?杨铦宅中诸物不缺,又如何委屈她了?”
高力士赔着笑脸道:“老奴昨晚见贵妃已生悔意,又见她以泪浇面,她若见旧物,许是能心情舒缓一些。再说了,贵妃旧物放在宫中无用,她见旧物定能感受皇恩浩荡,心中更加追悔不是?”
午牌时分,百余辆车儿满载着器物及御膳出了兴庆宫,一径来到杨铦宅前。高力士不辞辛苦,又亲自走了一遭。自从前一晚杨玉环出宫,杨铦一家乃至杨玉环的三个姐姐皆惊惶万状,现在看到高力士携带一溜车儿前来送物,心中的忐忑顿时落于地面,心中又充满了希望和快乐。他们知道,自己的富贵和前程皆拜杨玉环所赐,若杨玉环从此被逐,那么一损俱损,他们皆知自己的处境。现在皇帝送物送食,显见此事尚有希望。
高力士与杨铦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入室拜见贵妃。
高力士有此过程,回宫后方才可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皇帝。
“陛下,老奴见了贵妃,就见她素面未饰脂粉,脸上兀自挂满了泪痕。老奴听杨铦妇人说,贵妃昨晚一夜未眠,啜泣不已。”
“她也将朕折腾得一夜难眠。”
“老奴亲手将单笼金乳酥饼奉上,并说此饼系陛下金口钦点。贵妃闻言后,又哭得梨花带雨,最后哽咽着说道,她只好面向兴庆宫跪谢了。”
“嗯,她还说了些什么?”
“贵妃说道,陛下待她何等关爱,她其实不该犯执拗性子,由此惹恼了陛下,现在想来,她实在悔死了。”
李隆基脸色稍微平和了一些,听到杨玉环说出悔恨之意,他的心间也得以舒缓,又问道:“高将军,别是你编来她的话来哄我开心吧?这泼妇向来较真,让她认错,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高力士脸现惶恐之色,躬身答道:“陛下,老奴不敢欺君,刚才转述之言,确实为贵妃真切之语。”
李隆基不再询问,起身说道:“高将军,你陪朕到外面走动走动。朕今日在殿内呆坐至今,确实有些闷了。”
高力士心内窃喜,皇帝主动提出外出,说明他的心情较之前好了许多,看来自己为杨玉环送器物的事儿办对了。不过高力士陪皇帝漫步的时候,决计不提贵妃之名,而是多说皇帝爱听的事儿,努力逗皇帝开心。李隆基心情渐好,就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晚膳之前,高力士瞅着皇帝心情甚好的当儿,躬身禀道:“陛下,老臣以为可将贵妃召回宫中,令其陪陛下用膳才好。”
李隆基稍稍一愣,脸面上毕竟还挂不住,说道:“朕独自用膳,何必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