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誓言 (五 上)
第一章 誓言 (五 上)
“红胡子,他出來送人,他老人家跟咱们营长一起出发的啊。”勤务兵小王不明白吴天赐的意思,瞪圆了一双茫然的大眼睛,低声回应。
车厢中的炭炉有点小,里边的木炭发着幽幽蓝光,努力向外输送着热量,却抵挡不住从车厢缝隙处钻进來的寒风,整个车厢内的温度越來越低,越來越低,连刚刚烤热的土豆也被迅速吹冷了下來,再也冒不出任何蒸汽。
“红胡子,他跟周营长在一起,,你看清楚了,,他怎么会跟周营长在一起。”吴天赐却顾不上再吃烤土豆,双手按在身前,呼吸急促得像二十几个风箱在同时拉,装在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也开始“稀里哗啦”地狂狂转个不停。
“当然,出发前,他老人家还专程到马车里看望过您呢,不过那时您睡得正香,根本沒有感觉。”勤务兵小王瞅了疯疯癫癫的吴天赐一眼,脸上的表情愈发迷惑,“他原本想让咱们营长跟他一道留在在绿洲里龙爷的等消息,可咱们营长非要去替龙爷掠阵,然后两人不知道怎么着,干脆就一起走了。”
“那,那他,他身边带了多少人,我是说,他身边带了多少警卫。”吴天赐惊喜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手在火盆的支架上慢慢撑直,全身的肌肉紧绷,就像一头随时会跳起來择人而噬的疯狗。
“也就是五六个人吧,或者七八个,我沒仔细瞅,反正在咱们读力营里,他还用带几个警卫不都一个样,,咱们营长是个有头脸的人,怎么也不能让坏蛋算计了他老人家去。”小王被吴天赐脸上的狰狞表情吓得心里直哆嗦,将身体向后挪了挪,尽量与疯子拉开距离。
“那营地里呢,我是说游击队现在的营地,还有人留守么,咱们这几辆马车上呢,到底有多少人, 能凑够一个排么。”吴天赐压根儿不体谅别人的感受,脊背拱起,手指关节处隐隐发白,天赐良机,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游击队的主力去跟黄胡子拼命了,红胡子本人也远离了他们的临时营地,如果现在有一支队伍突然掉头杀向昨晚大伙被当做贵客招待的那片绿洲,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游击队的临时老巢连根拔起,而失去存放在绿洲中的粮草弹药,游击队就彻底成了无本之木,无根之萍,在这冷得能让狗熊呲牙的天气里,如果他们还是顽固地不肯接受读力营的整编,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俗话说相由心生,他心里对游击队起了歹念,脸上自然会有所表现,况且他虽然号称是黄埔军校毕业的高材生,实际上却是速成班都沒读完就托关系进了军队谋出身的早产儿,加上进入军队后又一直从事的是文职,从沒在枪林弹雨中打过滚儿,因此根本做不到得失不惊于心,喜怒不形于色。
恶意已经表露到了如此明显的地步,勤务兵小王即便再沒心机,也清晰地感觉到了里边杀气,被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手扶着车厢板拼命把身体往角落里缩,一边躲避着吴天赐刀子一样的目光,一边带着哭腔回应,“我不知道,您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外边弟兄们也不会听您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听我的。”吴天赐“蹭。”地一下跳了起來,试图去抓小王的脖领子,头却不小心撞到了车厢顶部的横梁上,又是“咚”地一声,被撞得眼前金星乱冒。
“哎呀。”他捂着脑袋以更快速度蹲了下去,鼻涕眼泪同时往外淌,“你个小兔崽子,让你做点儿事情你就躲,还企图谋害上司,看等一会儿队伍停下來,我让人怎么揭你的皮。”
“我,我是负责伺候你吃饭睡觉的,不是负责帮你干坏事的。”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勤务兵小王被他欺负得退无可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起來,“你昨天晚上刚吃完人家红胡子的烤羊腿儿,今天就想去掏人家老营,弟兄们但凡还有一点儿良心,也不会跟你去。”
“我呸。”吴天赐被小王的幼稚言语给气乐了,捂着脑袋蹲在车厢中大吐口水,“良心,你们从前不是马贼么,怎么当马贼的也讲起良心來了。”
“我们以前是马贼不假,但是那是被生活逼得沒办法,现在是政斧军,不能连马贼都不如。”勤务兵小王急得都哭了起來,一边用手抹泪,一边大声反驳。
被指派给吴天赐当勤务兵,本來已经让他觉得很憋屈了,更憋屈的是,这个看上去文绉绉的长官做事根本不靠谱,自打來到读力营之后,整天就忽悠着大伙和红胡子划清界限,根本沒心思去打曰本鬼子,现在好了,此人居然还想趁着人家游击队主力跟黄胡子拼命的时候,带着人马去抄人家的后路,这是人干的事情么,读力营真的要是这么做了,以后还怎么在草原上立足,,不但周大当家会被父老乡亲从背后戳脊梁骨,就是他们这些当小兵的,今后出门的时候也再抬不起头來。
“吆喝,你的嘴巴还挺会说的。”吴天赐诧异地看了小王一眼,捂着被撞青的脑袋慢慢往车门附近挪动,“以前怎么沒见你这么机灵过,是故意跟我装傻呢吧,,红胡子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处处替他说话,。”
“不是我变机灵了,是你自己变蠢了。”已经把吴天赐得罪到了如此地步,勤务兵小王索姓也豁出去了,抹了把鼻涕眼泪,继续大声驳斥,“是你被猪油蒙了心,尽想干些缺德事情,所以眼睛窝子才越來越浅,你以为就你自己能看出这时候红胡子的营地空虚了么,咱们大当家就看不到,九爷和十一爷他们就看不到,,都在江湖上混这么多年了,哪个比你姓吴的傻多少啊,,人家之所以不肯趁这个机会向红胡子下黑手,就是明白这种沒良心的事情做不得,做了,以后读力营的名声就臭大街了,从此好人再也不敢來了,留下的全是有奶就是娘的孬种王八蛋。”
“你说什么。”吴天赐的手本來已经握住了铜制的车门把手,听到小王的最后几句话,却犹豫着停了下來,“你再说一遍,谁是好人,谁是孬种王八蛋。”
“打鬼子的是好人,帮着小鬼子打好人的,肯定是孬种王八蛋,你可以不让我说,你可以枪毙我,但你枪毙不了这天下所有人。”小王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身体因为害怕而哆嗦个不停,右手则因为习惯而不自觉地往腰间枪柄上摸。
“你要干什么,。”吴天赐吓了一大跳,赶紧把身体往车厢板上贴,右手迅速去腰间掏枪,手指落处,却是空荡荡什么都沒掏到,在他昨夜醉的不省人事时,手枪和腰带早就小王帮忙给收拾起來,挂在车厢另外一侧的钉子上了,距离他现在的位置足足有四、五尺多远,不移动身体根本不可能够得到。
而移动身体去够,则等于给了勤务兵小王朝自己背后瞄准的机会,刹那间,吴天赐额头上冷汗滚滚,连游击队的主意也顾不上打了,“你想干什么,你要以下犯上么,按照军法,按照绿林规矩,被抓到后会千刀万剐,连家人都会受你的拖累。”
“我沒有,呜呜。”小王赶紧将右手从枪柄处挪开,一边哭,一边大声自辩,“我沒有想拿枪打你,是你自己瞎想的,我被安排给你当勤务兵,当然要听你的话,可你老逼着我做坏事情,呜呜,大当家知道后,肯定,呜呜,肯定不会放过咱们,即便大当家不敢杀你,入云龙,入云龙和张胖子,也不会放过咱们两个。”
“冷静,你冷静,千万冷静。”吴天赐将手放在身体前,慢慢下压,唯恐一不小心刺激自己的勤务兵,还得对方再把手掌压到枪柄上,“你听我说,我做的不是坏事,游击队,游击队以前是叛匪你知道么,他们趁着抗曰的机会,偷偷发展壮大,早晚会有一天,将成为国民政斧的致命威胁。”
“我不听,不听。”小王挥舞着胳膊,一边哭,一边反驳,“游击队都是好人,我们大当家也是好人,好人不打好人,只有坏蛋,才老撺掇着好人去打好人。”
“他们是好人不假,但好人和好人有时候却也会打仗。”吴天赐想了想,尽量把语气放得更加舒缓,对方手离开了枪柄,但他自己手中却还是沒有武器,所以,必须先取得自保能力,然后才有机会进一步考虑其他,“三国演义,你看过沒有,刘备是好人吧,孙权也不是坏人吧,可刘备和孙权,最后还是打了起來。”
“那是因为吕蒙偷袭了关羽在先。”小王毕竟还沒成年,注意力很快就被吴天赐调进了故事当中。
“可刘备也沒还孙权的荆州啊,那可是他说好了从孙权手里借的,取了西川就归还给人家。”吴天赐继续把小吴的注意力往三国故事里头引,同时慢慢挪动身体,去抹车厢另外一侧挂着的皮带和手枪。
“那,那诸葛亮也借,借了东风给孙权。”年青幼稚的小王果然上当,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评书中关于三国演义的内容,喃喃地替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刘备辩解。
三国演义的故事,在民间深入人心,非但说书先生会以此谋生,村子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会通过演义中的故事,像后生晚辈们灌输做人的道理,所以小王对其中的每个段子几乎都耳熟能详,甚至能发挥一下,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这里光顾着跟吴天赐讨论古人,却沒想到对方心思全放在车厢另外一侧的手枪上,后者先是一寸一寸偷偷挪动,后來发现小王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吸引开,便开始慢慢加快挪动速度,慢慢接近挂手枪的车厢壁。
“可鲁肃也帮诸葛亮修了祭坛。”吴天赐小腿蓄力,身体和手掌慢慢抬高,近了,近了,只要把枪摸在手,就不怕对付不了一个毛孩子了,然后以这个毛孩子的脑袋吓唬外边那些小兵,逼着他们服从自己的命令,眼看着他的阴谋就要得逞,却不料小王突然一拍车厢,大声喊道,“所以才让曹艹占了便宜,最后蜀国和吴国都被人家给灭了,谁也沒捞到好处,还有,还有那个吕蒙,也被关羽的鬼魂给追死了。”
“呸,呸,你这个小乌鸦,就不想让我落个好。”吴天赐吓了一哆嗦,差点沒又撞到车厢顶梁,迅速将枪抓在掌心,大拇指挑动保险,把子弹推入枪膛,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向勤务兵小王,准备给对方致命一击。
勤务兵小王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鬼门关前,兀自激动得大声嚷嚷,“我不是不想让你好,我是真心为了你,那赵天龙和张胖子两个,都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如果得罪了他们,即便您上头有人护着,也难逃被他们俩打冷枪。”
“那我岂不是成了吕蒙第二,。”最后一句话才真正说到了要害处,吴天赐原本狂热的大脑瞬间开始发凉,扭头又看了勤务兵小王那单纯的面孔,他略作犹豫,慢慢又把保险用右手大拇指推回了原处,“他们两个为什么要杀我,如果游击队合并入读力营中,对他们两个只有好处,沒任何坏处。”
“张胖子原來就是政斧军的人,龙爷也只服红胡子一个,您即便吞并了游击队,他们两个也不可能留下。”小王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从鬼门前前打了个圈儿,听吴天赐说话的语气开始变软,便非常认真地帮他分析形势,“如果留不下他们俩,您吞并了游击队,只相当于得到了一批老兵,而同时跟他们俩成了仇家,随时都可能被他们干掉。”
“如果我逼着他们留下呢,,或者”吴天赐把手枪插回枪套里,和皮带一同系到腰间。
“我们大当家不会同意您。”勤务兵小王想了想,最后决定实话实说,“大当家跟龙哥是过命的交情,以前龙哥一个人的时候,他都从沒逼过龙哥入伙,至于张胖子,人家从前是中校军衔,比你还高,真的留下了,要么当营长,要么改天就打报告调走。”
“这?”当头脑渐渐冷下來之后,吴天赐才终于发现自己先前的计划存在多大的漏洞,第三次上上下下打量勤务兵小王,再也不敢过分小瞧了年青人。
慢慢将身体在火盆旁重新坐稳,换了更缓和的语气,他用咨询的口吻像小王提问,“照你这么说,他的那个中校军衔是还真的l ,那他怎么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跑到草原上來,居然还跑去给游击队打下手。”
见吴天赐好像暂时把坏心思收起來了,小王心中暗喜,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对方的问題,“张胖子为什么來草原上,我也不知道,但他的中校军衔肯定是真的,以前咱们这边还有个军统局的彭站长,也一直抱怨张胖子不知道好歹,放着堂堂正规军的中校不干,跑到游击队去当什么中队长。”
“噢。”吴天赐轻声沉吟,军统局的彭学文站长他是听说过,虽然既跟他不是同一个部门,又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可级别却比他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另外,后者的靠山也非常硬,远非他背后那个靠钱砸出來的关系能比。
“不过我听人说”小王抬起眼皮,悄悄地观察了一下吴天赐的脸色,继续给对方敲警钟,“我听人说,黑石寨的前任县长朱二,就是在口里那边什么地方得罪了张胖子,所以才花钱疏通关系,躲到了咱们偏僻地方,谁料到张胖子却前后脚追了过來,隔着两百多米远,“呯”地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瓜子。”
“嗯。”吴天赐猛地打了个冷战,脖子不知不觉地往领口中缩了好一大截,两百米远一枪爆头,这也算得上是狙击手水准了吧,即便扣掉小王话里的水分,那一百二三十米也是有的,隔着一百二三十米远,谁能防得住别人的冷枪,,即便是蒋总统出行,也不能把街道两旁的百姓却给隔离起來,不准他们夹道欢迎吧,!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悄悄擦了下自己的额头,心中再也兴不起打游击队临时营地的主意了,不合算,里里外外都不合算,即便成功了,也是便宜了沒良心的周黑碳,他自己则少不得要做那个吕蒙,要么是死于孙权的毒酒,要么是死于某个“关羽”之手,反正沒落到善终。
“呼。”车厢外,一直扬鞭赶车的李老九,也悄悄擦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同时用力吐出了一口浊气,缓缓地把按在腰间的左手,从枪套上挪开,被寒风冻得发紫的脸肿肿的,看不出半点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