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黄之色
翌日,楚千凝早早便起了身。
榻边已凉,想来黎阡陌离开已久。
锦被严严实实的盖在她身上,一看就是他的“杰作”。
枕间淡淡的檀香味,令楚千凝微微红了脸。
对视上冷画促狭的眼神,她轻咳一声,尽量板起脸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些,却不知这般做派显得她愈发生动俏丽。
冷画是个求生欲旺盛的人,是以也不敢一直打趣她,得了便宜便赶紧收回了视线。
未免楚千凝翻旧账,她还立刻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小姐,昨夜您刚回来,大小姐便跟过来了。”
闻言,楚千凝洗手的动作不禁顿住。
“她来做什么?!”
“说是瞧见了一道黑影,担心是刺客去而复返,是以来瞧瞧。”
想了想容锦仙的话,楚千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黑影……
除了黎阡陌,还能是谁!
可她不明白,容锦仙怎么会深夜来此?
“小姐,大小姐那边,可是有什么不对吗?”虽说看起来她与小姐关系极好,但人心难测,冷画始终提防着那府里的所有人。
“许是咱们想多了。”倘或容锦仙当真要害自己,昨夜便不会中了盈心的计。
她来此寻她,大抵是为了别的事情。
虽然楚千凝如此说,但冷画还是准备留意容锦仙一下,事关小姐,不得不仔细万分。
忽然想起什么,她接着说,“对了小姐,昨夜霄逝看到,陛下唤了岳浚进帐,连杨公公都被赶了出来,二人密谈了许久。”
“御林军副统领岳浚?”
“正是。”
“果然如我所料。”楚千凝嫣然一笑,娇艳无比,“如此最好。”
岳浚一直与四皇子凤君墨交往过密,他在追击“刺客”的途中偶然撞见了凤君撷,此事他必然会放在心上,只待景佑帝问起,他便会趁机和盘托出。
景佑帝素来多疑,如此一来,势必会对凤君撷加以揣测。
当然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所以——
她还得再添一把火。
“今晨天气如何?”往帐外瞄了一眼,楚千凝只见薄雾氤氲,如临仙境。
“一夜暴雨,山林清新,只是有些雾气未散。”一边说着,冷画一边手指灵活的为她挽发,“小姐是担心今日无法狩猎吗?”
“嗯。”
不过,眼下旭日渐升,待艳阳高照,雾气便会渐渐散去,想来不会耽误围猎的进行。
“方才奴婢去打水的时候,瞧见盈心被两个侍卫用担架抬着送去了大小姐的帐中。”
“看来,她是准备好为何忽然消失的说辞了……”
“只要您与大小姐一对口,她所有的理由便都成为了笑话儿,她难道想不到这一点吗?”冷画觉得有些奇怪。
见她目露疑惑,楚千凝凉凉一笑。
“她自然想得到。”
退一万步讲,即便盈心自己思虑不周,容敬和凤君撷也会为她谋划周全。
明知她出现会引起众人怀疑,但她还是得出现。
否则——
容敬便等于是默认,是他指使了盈心。
因此,她得出现将所有罪过揽下来才行。
而事实上,一切恰如楚千凝所料。
盈心才被抬回帐中,便挣扎着爬到了容锦仙脚步,开口的声音有些嘶哑,“小姐……知道您无碍,奴婢就放心了……”
话音未落,她便潸然泪下。
容锦仙神色清冷的扫了她一眼,眸光清冽,难辨息怒。
脚边的女子满身污秽,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简直狼狈至极。但是这一切,却丝毫勾不起她半点同情心。
从昨夜开始,她们主仆的情分便算是尽了。
“你下去吧,待回城之后便出府去。”淡淡丢下这句话,容锦仙便起身欲走,似是不愿再言。
见状,盈心赶紧抱住她的脚踝,哭得泪如雨下,“奴婢知道错了,求小姐别赶奴婢出府,奴婢求您了、求您了。”
瞧她这般嘴脸,盈袖气得上前一把推开了她,“你还有脸求小姐原谅!”
“盈袖、盈袖,你帮我求求小姐,我虽然自作主张欲害表小姐,但这都是小姐着想啊……”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盈心转而向盈袖求情,“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如姐妹,便帮我向小姐解释一番,我真的只是为了帮小姐而已……”
“你说什么?!帮小姐?”盈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呸!你少骗人了!”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见盈袖根本不信她说的话,盈心连忙跪行到容锦仙脚边,再次朝她哭诉道,“小姐心仪宁阳侯世子已久,身为奴婢自然要为小姐谋划,昨夜见侯府千金在山林一带闲逛,是以奴婢才刻意引小姐前去。”
啪——
盈心话音方落,便被盈袖狠狠扇了一巴掌。
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盈心一时怔愣不已,不敢置信的看着盈袖久久难以回神,“盈袖,你……”
“小姐几时心仪宁阳侯世子?你说话仔细些!”这样有损小姐闺誉的话,她怎敢说得出口!
“我没有说错。”盈袖红着眼睛,坚持道,“小姐日日翻看世子爷所著的诗词,言辞之间也对他颇为欣赏,这不是心仪又是什么?”
“你……”
不再理会一旁咄咄逼人的盈袖,盈心只仰头看向容锦仙,眸中一片赤诚,“奴婢的确擅自揣测小姐的心思,可奴婢做这一切真的都是为了您,只要您与侯府千金交好,有她周旋,您欲嫁给世子爷便不难了。”
沉默良久,容锦仙才终于开口,“那你为何要加害凝儿?”
提到楚千凝,盈心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恨意,“自从表小姐来了府上,老夫人处处为她着想,甚至派流萤去她身边服侍。宁阳侯世子几次来府里均与她有所接触,甚至还对她有救命之恩,将来若表小姐开口欲嫁进侯府,老夫人岂会顾虑您的心思?”
顿了顿,见容锦仙没有不悦之意,盈心方才继续道,“正是因此,奴婢才刻意引表小姐前去萤洞,原以为陛下会看上她,怎知忽然发生了意外,竟无意间害了二小姐!”
话至此处,盈心猛地一愣,“难道……这一切均是表小姐所为吗……”
如此一言,她愈发觉得自己所料不差,“怪不得昨夜奴婢会被人从后面打晕,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躺在树林里,可一夜过去方才被人寻得,这定然也是表小姐的离间之计。”
“是吗……”
“小姐您不信?”盈心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容锦仙清冷道,“今日你便留在帐中吧,有盈袖一人伺候我即可。”
盈心的话漏洞百出,她不是听不出,只是懒得与她掰扯而已。
何况——
今后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是。”见容锦仙没再说要赶她走,盈心激动的热泪盈眶,连连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额头上都隐隐泛着红。
她也不知小姐有没有相信自己的说辞。
总之……
走一步看一步吧。
*
用过早膳,容锦仙方才出了营帐,便刚好见到了楚千凝。
四目相对,两人均未言语,只沉默着走向銮驾所在。
将士分列在围场四周,一一排开,足足延至百余里。
景佑帝身着明黄劲装,内穿掩心甲,威风凛凛的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手持宝雕弓、金鈚箭,器宇轩昂。
身后是几位皇子及众位世家公子,各个容姿不凡,有不少官家女子看着,偶尔低下头羞怯一笑,尽在不言中。
文武百官,站列其后,亦静默无言。
楚千凝的目光落到景佑帝手中的金鈚箭上,眸光微动。
金者,黄色也。
此等颜色举国上下唯有帝王可用,因此只有景佑帝的箭羽与他的服饰一样,同为明黄色。再往下,便是太子可用的杏黄色。
而围猎之时,群箭齐发,为了区分猎物究竟是何人所得,各位皇子的箭羽也均不同。
凤君荐的箭羽是湘妃色,凤君撷是琥珀色,凤君墨则是绛紫色。
颜色各异,分外鲜明。
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楚千凝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凤君撷的身上。
他穿着一身锦兰色的衣袍,背脊挺直,发如墨染,样貌虽不及凤君荐和凤君墨那般出众,却也自有他的俊秀。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凤君撷若有所觉的转过头来。
一时间,四目相对。
这一次,楚千凝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微微扬起下颚迎上目光,丹唇轻勾,眼神挑衅。
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那张脸,凤君撷的心里猛地一突。
可不等他细想,便见青龙牙旗一挥而下,身侧众人若离弦之箭飞驰而出,他恐被人看出异样,便只得收回视线策马而走。
眼前,却始终浮现楚千凝的面容。
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令他倍感不安。
咻——
一道破空之声传来,他下意识望去,便见凤君荐射死了一只鹿,斩获头功,引得景佑帝连连称赞,朗声大笑。
“二弟何故一直发呆啊?”
“……皇兄箭术精湛,臣弟自愧不如。”凤君撷惭愧一笑。
“那也须得卖卖力气,免得扫了父皇的兴致。”
话落,凤君荐驾马而走,独留凤君撷在原地,看着前方雾气氤氲的林间,心虚难安。
自昨夜起,他的心便好似深陷迷雾当中,难以走出。
“殿下……”见他迟迟未动,身边的侍卫不禁开口唤道。
回过神来,凤君撷轻动缰绳,“走吧。”
凤君荐说得是对的,无论如何,眼下不能扫了父皇的兴致,他可以不出众,但绝不可无能到丢了皇家的脸面。
飞奔赶至景佑帝等人的附近,凤君撷见不远处有一只兔子乱窜,他便抽箭搭在弓上,扣满一射,动作一气呵成。
但见箭矢正中兔颈,倒于草中。
这一箭射的又快又准,惹得众人纷纷惊叹。
景佑帝闻声赶来,看向凤君撷的眼神意味不明,“想来今日君撷定会满载而归……”
“一时侥幸而已,恐有复父皇寄予。”
微微扯动唇角,景佑帝刚要勒转缰绳离开,余光瞥见凤君撷射猎的野兔,眸光倏然凝住。
那箭羽……
怎会是杏黄色?!
“你这箭羽……倒与素日不同……”说着,景佑帝朝那侍卫伸出手,命他将箭矢呈上。
闻言,凤君撷心下一惊。
诧异的看向箭羽,他的呼吸不禁一滞。
杏黄色!
太子可用之色,怎会出现在他的箭羽上?!
“父皇,儿臣素日之用皆是琥珀色,不敢有所欺瞒。”凤君撷匆忙下马,声音好似都在颤抖,“还望父皇明察。”
仔细看了看那一半杏黄、一半琥珀的箭羽,景佑帝的眼睛微微眯起。
若非仔细看,只看还真是难以发现。
怪不得他素日皆用琥珀色,原来是为了掩饰他的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