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邮件

  “需要送医院吗太太?”文茵问,孟星河正吃力地挪动身子往客厅的沙发走去,舒窈顾不上回答文茵,便开口问他:“你不回房间吗?”
  他摇了摇头,白皙脖颈上细汗密布:“我坐一会儿就好。”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走,短短的十阶楼梯对他的挑战过大,他必须缓上一缓。
  “没什么事情,阿窈去休息吧。”透支力气的手臂支撑不足,他几乎是摔进了沙发,把扶着他的舒窈也带的一个趔趄,险些砸在他身上,饶是这样,他还如是说。
  舒窈屈了屈小腿抵住沙发,才稳下身子,起来的时候顺势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很傻吗,应该这时候相信你没什么事?”
  在芒山公馆打开地下室门的一刻还历历在目,他当时的状况看起来比现在还要糟糕,也许前日在公司附近昏厥与此脱不开联系。
  但他显然不愿意舒窈继续追问,苍白手掌不动声色地遮盖住腹间初初沁血的鲜红,朝她扯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嗯,我今天可能要在这里睡一下,或者阿窈陪我吗?”
  呼吸渐渐被扰乱,胸腹间翻涌愈发剧烈,他推开椅子,有些仓促地快步走进盥洗室,一股脑将吃下去的药片吐了出来。胶囊和肠溶片混在一起,满嘴都是酸苦的滋味,腹部脾脏的创口刚刚换过纱布,却在俯身痉挛般的呕吐中隐隐又开始渗血,他忍住了拿手掌按压的冲动,但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胃腹中难以平息的绞痛。
  “是选择赛维这样专业的国际团队,还是选择孟氏手下那帮乌合之众,相信孟总心里是有答案的,”那个男人怡然自得的笑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且sophie她,比你想象中更需要我。”
  阿窈需要的人,才是重要的吧,可她为什么还是生气啊。
  呕尽了药片,空空如也的肠胃中只余锉刀般的痉挛感,眩晕无法被忽视,即使疼痛已趋麻木,他打开水喉,摇摇晃晃地鞠了捧水漱口,昏茫的目光隐约瞥见被水流冲散的秽物中夹杂了几丝暗红,目光随即闪避开,他装作不曾看到一般任它们被水流快速冲刷,而他自己则逃也似的离开了浴室。
  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他这样安慰自己,疼痛不可避免,药物不可避免,随之而来的创伤亦然。
  药吐掉了再吃就好,受伤了养着就好,只是需要习惯,对,习惯就好。
  “我没有兴趣。”舒窈斩钉截铁地回答,目光落在他青紫一片的手背,语气又慢慢软了下来:“如果你不想惹得大家都麻烦,就最好尽快回房间去。”
  她的本意应当很直白,已经九月份的海市,雨夜更添凉意,沙发睡一宿的后果显而易见会跟感冒发烧脱不开干系,她想劝他回房休息。
  可这话在孟星河听来却不是这么个意思了,舒窈不愿与他待在同一片空间,这是一直以来的默契,他不应该打破。
  视野在高热的体温下显得朦脓不清,睫羽轻垂掩过瞳中黯然,他无色的唇角微弯,是一个艰涩的弧度:“好,我尽快。”
  通常他在家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的小卧室里,客厅、书房、餐厅这些区域都极少出现,他的生活和在家加班的时间都局限在那十几平的小房间中,尽可能地缩减自己的存在对舒窈的影响。
  现在他肆无忌惮地躺在客厅的沙发,毫无疑问会直接干扰到舒窈的活动空间,他明白不该这样做,应该尽快起身的。
  舒窈并没有等太久,在她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沙发上就已经空无一人了,二楼的廊灯还亮着,阻隔她目光的仍是那扇从不落锁的房门。
  如果商山金矿的勘探交给陈风这样级别的学者来做,本身是百利无一弊的优势,舒窈只是气在他们合起伙来隐瞒她,今晚的争执更是闹的难看,连她原本去医院看顾他的计划都打乱,关心的话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此刻遮光隔音极好的房门透不出一丝她想要的信息,连手中拎着的医药箱都显得分外尴尬,又是许多没有意义的反复踱步,最终退却。
  夜深人静,二楼尽头房间的灯光却还亮着,窗外雨幕淅沥,窗内键盘声噼啪,玻璃杯里的温水已经凉透,花花绿绿的药盒还散在手边,没来得及收拾。孟星河的工作风格与他温柔安静的为人相去甚远,往往是一忙起来废寝忘食昼夜不分,倒不是他多么热爱工作,只是单纯地觉得应该竭尽全力,不希望阿窈和父亲失望。
  缺席的两日积累下来众多工作量,文件无法短时间完成,只好先将部分工作邮件一一回复。“叮”声响过,右下角弹出新邮件的对话框,孟星河浑浑噩噩地扫了一眼墙上的电子时钟,已经凌晨一点半,谁会在这时候跟他一样加班。眉心胀痛的厉害,晕眩的视力不允许他继续坐下去了,处理完最后一封邮件,他真的需要休息一下。
  鼠标扫过,他昏茫目光吃力聚起的时候,忽而怔了怔,那是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邮件,他并不陌生,事实上它会在每个季节的末梢发送到他的邮箱,来信者署名为汉森,信件的内容颇为奇特,像是一篇一篇的故事,以平淡的口吻讲述十分日常的事情。
  例如上次写信时邻居麦克家的狗生产了,四只花色可爱的斑点狗,它们一天天长大,如今已经可以满院子搞破坏了。例如买了一个中国品牌的新手机,发现了美颜拍照的新大陆,爱不释手,内存卡里的照片很快多了起来。
  ……
  极为琐碎,像是絮叨老太太讲的睡前故事,又像是扔进大海的漂流瓶,从不期望对方回复,但乐此不疲。
  孟星河确实从未回复过。
  屏幕蓝光刺痛双眼,倦意染上眉睫,浅色瞳仁漫上薄薄血丝,他看着那些温言暖语的文字,唇角的弧度却渐见苦涩,汉森是他在美国时的心理医生,陪他走过了煎熬的五年。他感谢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但重新回到正常社会并没有给孟星河带来任何喜悦,相反,真实的世界才最为黑暗。
  从五年前他回国开始,这份跨越重洋的关怀,成为他为数不多的温暖核心,却又如同海市蜃楼,不可触碰,他不敢回复,怕自己会忍不住,再次依赖这份温暖,因为它是建立在脆弱的医患关系上,摒除掉这一层,他再没有能够与之融合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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