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谈
“献策如何?”
刘子政出来不久,在街角等他的张斗已经迎上前来。
“不佳,效果不佳。”
刘子政摇头,脸上倒看不出什么遗憾的神色来。君皇如此,大臣如此,将领如此,兵士如此,自己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无愧于心!
“怎么?部堂不受上策?”张斗身为兵备,刘子政只是白衣,但两人对答之时显然有十分的默契,私底下,自是经常有这样的谈话。
“是的,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个上策自然就是刘子政说的战而不战之法,说白了就是做出大打的假象,弃锦州于不顾,保有杏山塔山松山一线,必要时放弃这些地方,只专守宁远就可以了。
其实这样的做法在天启年间就有高官提出,当时打算是连宁远都放弃,直接就守山海关就可以了。
这样做的话,可以省二百万一年的军费,还能够充实蓟镇,使虏骑不能轻易破边而入,在当时是遭遇强烈的反对,而且孙承宗很快赶至关宁前线,稳定人心,训练出四十万的民兵,渐渐收复失土,等老孙头去职的时候,关宁兵已经恢复实力和野心,开始有往大凌河增铸城堡的想法了。
如果关宁兵有实力打野战,同时铸堡成功,慢慢再沿大小凌河往西,把广宁一带收回来,这样也可以扼制虏骑绕道入关的线路,最少使其进出的成本变的十分高昂,但关宁集团不能野战,修堡成了送菜,大凌河是这样,锦州又是如此,现在刘子政和张斗等有识之士回顾过往之时,已经扼腕叹息了!
如果只守山海关和蓟镇边墙,关宁集团没法一家独大,不会跋扈到无法节制,而朝廷在粮饷上的压力就小很多,也能多调边军入关剿贼,不会被拖的疲惫不堪,到了现在难以支撑的地步了。
甚至守关宁两地,结果也和现在截然不同。
现在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局面,刘子政认为,不妨弃锦州不顾,张斗等人也深以为然。
救不下来,再填进去十几万精兵,内外皆空,人尽丧尽,事实上就已经是亡国了!
但公然持此论肯定不行,关宁集团内外一体,祖家的亲谊故旧遍布军中,现在祖大寿被围,还有祖家大小不少人都被围困在锦州城中,还有过万关宁精兵在城中,说是不救,不仅是关宁集团这一关难过,朝廷之上,肯定也会极力反对。
“唉,部堂也是害怕乱蜂蛰头啊。”张斗倒不是太失望,只叹息着道:“我大明朝堂自土木之变以后就向来强硬,但现在也是被这个强硬害死了。”
“失土弃土之责,皇帝也扛不起来,更不提下头这些大臣了。”
“若我等议论被人听去,恐怕也是要臭名远扬了。”
“也罢了。我等已经尽了全力,以后之事,我是不会再关注了。”
“倒也没有这么绝望。”张斗问刘子政道:“不取上策,部堂是不是取全阵压上,全军密集一处之法?”
“这倒是,如果连此策也不取,部堂就不配在这个位子上了。”
“马绍榆鼓吹说趁锐而击,大军一拥而上,我怕是一拥而败啊。”张斗摇头,油然道:“不知兵而指手划脚者太多,部堂其实也很难。”
“是以此地我也不久留了,反正该抖的全抖出来了,我又不是那种善于结交的人,不妨离去。”
张斗会意,点头道:“我兄是想去登州吧?”
“是啊。”刘子政眼中露出复杂神色,点头道:“山东那里欣欣向荣,张守仁现在已经成海内名将,我要去看看他到底如何。我们现在不仅是有亡国之危,其实是有亡天下之危!上天,真不知道华夏如何遭你的厌弃,蒙元之后,还要再染一次膻腥!”
刘子政眼中有泪而下,他急急一抹,不想再说,向张斗拱一拱手,道:“军前事事小心,一有不对,不妨先期脱身……我们已经尽力,殉国的事,就不必了。”
张斗自有主意,当然也不会多说,只是在刘子政将行之时,他突然想起一事,高声道:“老兄献策时,有没有叫部堂大人要注意粮道,以防身后?”
刘子政摇头道:“此兵家常识,部堂领兵十余年,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大军有前权而无后阵,前重后轻,自然要对粮道更加着紧,放置地点和接应,事前一定要下好功夫。多派游骑,防敌挖沟反围,防敌抄袭后路,这样的事连你我也知道,部堂不会不懂吧?”
“也是!”张斗自失一笑,颇为汗颜的道:“是我将部堂看的小了。”
“关心则乱么。”
刘子政无所谓一笑,道:“部堂是人不是神,若真有疏漏之处,老兄再提醒他便是了。”
“这个也是自然。”张斗点了点头,又笑问道:“未知你下一步行止如何?”
“等我游历完山东再说。”刘子政到底放不下眼前这一块热土,颇为不舍的道:“亦可能转回这里来……我知道,你必定不肯走的,若真是要到那一日,不妨与老兄一起,在这里为国捐躯,亦是一桩快事。”
他的意思,就是看不到希望的话,又不愿再见华夏染上膻腥,所以不如在这最重要的战场之上,殉国了事。
这样的意思,张斗自然明白,而且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对刘子政他并不劝阻,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珍重再会。”
刘子政长揖告辞,孑然一身,萧然离去。
在他身后,张斗长揖而别,口中默祝的,无非就是祝其平安而已!
……
刘子政离开宁远时是三月初,觉华岛距离宁远极近,但粮船不是每日都走,就算他有督师的条子也不管用,人家送了粮来,水手要休息调整,要等回程的货物,这么一来自然就是得耽搁下来。
偏生刘子政是急脾气,虽然六十来岁了,多年戎马生涯使得他不愿久待,好不容易等了半个月辰光,这一日到得码头,因见还是没有往天津的航船,不觉便是焦急起来。
他连续来了多次,又不喜欢打赏,这些粮船上的都是些脾气尖酸的,这会子哪里有好话对他,顿时便是都讥嘲起来。
刘子政老于江湖,有什么事不明白?哪里会同这一群人计较,众人原看他虽着布衣,却是有上等战马骑乘,身佩宝剑,还不怎么敢过份,见他没有脾气,航船的人都是冒着风险博命,嘴巴一个个臭的可以,脾气更臭,一时都是加倍的阴损起来。
“老丈要到天津?”
刘子政正无可奈何之时,一个身量不高,但肩宽体壮,虬髯满面,看着十分豪雄的年轻人从一艘大船上跳下,经过之时看到眼前这样的场面,不觉大为皱眉。
“打算去登州。”刘子政老于江湖,一下子就看出这年轻人不同凡俗,因而不似对船夫那样视为无物,笑答道:“但此地粮船只到天津,想雇海船往登州去,费用不菲,可不是我这样的人负担的起,所以只能耽搁在此了。怎奈这些厮们十分惫懒无礼,倒是叫小哥你看了笑话了。”
听他这样说话,码头四周的船民们原是要反驳还骂,但那个虬髯青年只是随意一瞥,所有人都感觉一股庞大的压力如山而至,顿时都是噤口不语,不敢再说话了。
“老丈莫这般说,只是在下好奇,不知老丈去登州是探亲访友,还是游历玩乐?”
“呵呵,老头子无甚家人亲戚,去登州是听说那里地方情形不坏,寻一个养老游玩的地方罢了。”
“原来如此。”
一小一老都不是什么善茬子,刘子政话语不实,不过这青年也是暗藏机锋,是在盘查他的动向和用意,只是两人都互相敷衍对方,不肯吐实而已。
这个青年便是现在军情处的干员之一,已经保举了游击将军,以一个特工来说,他算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了。
从山东到北京,沿着遵化到东协前屯,再到宁远,辽阳沈阳,总之是在东虏的地盘上转悠了一大圈,建立了好些个情报点,最后还安然从旅顺寻了一艘小船,偷偷渡海返回登州。
这样的功勋,自然是情报人员的奇迹,他也从一个新人摇身一变,成为浮山升迁最快的武职官员之一。
此番再到辽东,自然也是有任务在身,此时不便与刘子政多谈,以免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当下丁宏广豪爽一笑,对刘子政道:“在下正是从登州来,也是打算做一些粮食生意,登莱两府这两年确实富裕的很,粮食多的没地方卖,在下是来贩粮来了。”
“原来是个大商家,老夫愿足下发财了。”
“托老丈吉言,在下一时不会走,船是立返登州,老丈不嫌船小浪大,不妨坐船离开,直放登州,不比你到天津强的多?”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刘子政闻言大喜,当下也忘了查探对方身份的心思,再三再四的谢过了,因见对方是三百料的小船,他倒也不嫌弃,也不害怕,从觉华这里沿海边往南走不远,到了旅顺海附近,直渡登州,几天功夫也就到了,除了横渡时是在茫茫大海之中,其余时候也就是沿海岸行船,没有太多的危险可言。
当下自是登船而行,彼此揖让而别,刘子政是伤心人离伤心地,只想早走,丁宏广虽然深入险境,却是胸有成竹,看起来,却是比白发满头的刘子政笃定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