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景

  每年的正月十五时,皇宫中会堆几座超大型的灯山,各式彩灯扎成高大的彩山,到晚上一点亮,宫中灯火辉煌,漂亮之极。
  所有的太监,会换上灯景补子,应节,应景,也鄣显着皇家的风光和皇权的威风。
  这些玩意花费的民脂民膏当然不在少数,若是不然,自也显示不出皇室的尊严出来。
  除了皇宫大内,从东安门到西安门,灯市胡同到金银胡同,棋盘街再到正阳门,整个皇城四周的京城精华地带,到处都是灯火的海洋,高门大户只有在这一天才会放下身段,在自家门户跟前扎出灯山彩棚,所图的无非就是细民百姓的声声赞叹……自家花了钱,图的无非也就是这些个,否则的话,所为何来?
  在这一天,大街上是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看灯赏灯的人群,过年的辛劳到这一天也差不多过去了,年虽然好,但年前债主登门,那滋味并不好受,年初一开始就得四处拜年,这活儿差不多也是成体力活了,穷人也有几门穷亲戚,总得走动走动,年节时再古怪的人也得和光同尘,不能在这种时候弄的一家老小不开心……总之,事儿少不了。
  也就是到元宵节时,过年的这些繁文缛节已经过去了,元宵节就是自己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说说笑笑的就把节过了,等华灯初上时,一家老小出去看个灯,小媳妇们去正阳门摸铜灯,挤在人群中摸着了,就象征着来年一家都能平平安安……这是当家媳妇才有的特权,祈祷一家平安的重任在肩上,摸着的才能满心欢喜的离开,摸不着的,哪怕被那些浮浪的登徒子摸着了,也只是红着脸咬着牙忍着,非得等摸到那颗被摸的闪闪发亮的铜钉之后,才能心满意足的离开……
  若是换了两宋时节,这一天还不光是老百姓的节日,皇室也会在这一天与民同乐……金明池的龙舟大赛,皇帝登楼观灯,与民同乐,甚至是微服出来,到开封最繁华的地方和百姓一起到樊楼里吃上几十盏酒,最后才醉醺醺的返回那狭小的由节度使府邸改成的皇宫。
  当然,大明天子没有这种亲民的举动,每年时节,不过是按节庆的规矩摆出种种灯山彩棚来,至于皇帝爱看不爱,甚至看或不看,谁又理会了?
  崇祯是例遵循,无例不兴的那种保守的君皇,扎灯山,穿灯景补子,这些规矩既然是老例,只要不太过靡费,反正照老例办就是了。
  今年元宵,原本是一点儿过的心思也没有,锦州那边还在被围,张廷麟等兵部官兵再三再四的催促,洪承畴却只抱定了稳扎稳打的心思,打死不肯再前进半步……也不知道他的兵力展布,究竟是要到哪一天才肯真正前行?
  锦州之围未解,举国之战尚未有结果,河南那边又是洛阳失陷!
  这一个年,崇祯真的没有过好,每天辗转反侧,实在自安。大年三十那天,皇帝还在乾清宫办事,初一那天,也没有停止叫送进奏折来。
  多少年的规矩,也没挡的住皇帝这种焦虑难安的心思所做出的反常举动。
  一直到初五之后,河南等地的奏疏飞驰送到京师,初七日,杨嗣昌的奏疏也送到了……当然是先请罪,失陷亲藩,他这个在外的督师辅臣,专责兵事的阁臣肯定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有斩首张献忠的大功在前,崇祯十三年战事总体还算顺利的话,恐怕杨嗣昌也逃不过崇祯的问责,杀头免官当然不至于,不过光是失去皇帝宠信就够杨嗣昌喝一壶了……他和别的大臣不一样,别的大臣要么是楚党要么浙党,要么有大量的同年保着,或是东林党那样的无敌内斗党派中人,杨嗣昌可是孤臣……特别是崇祯朝招骂犯忌的事全是他来干,两次加饷,一次剿饷一次练饷,全部是他的主张,在一些士大夫眼中,他就是“逢君之恶”,没有皇帝的宠信,他死定了!
  皇帝,可是最善变的一种生物!
  好在杨嗣昌此次奏疏来的及时,处断也很果决……革左五营扔了不管了,这五个头目虽然名声不小,实力也不弱,但明显的全部是胸无大志的人物,核心是老回回这样的人物,畏首畏尾,行事拖沓,不必管他们了,交给凤阳镇便是,杨嗣昌督虎大威猛如虎张任学等诸多总兵官,包括京营兵马,监军太监卢九德等在内,加上左良玉所部,十五万大军由湖广入河南,全军衔尾追击曹操,同时进剿李自成!
  杨嗣昌自责之余,当然也是将责任推了不少在凤阳镇身上,将贺人龙和黄得功等将领不听指挥的情弊奏上……至于皇帝能不能拿刘景曜做法,又能将凤阳镇的骄兵悍将如保,他自然也是不管了。
  崇祯所高兴的,就是杨嗣昌暗示左良玉放了曹操过境,心不自安,已经颇有悔意。
  此番誓师北上,戮力剿贼,以左部数万精锐,配合杨嗣昌所统驭之大军,剿贼当不是难事。
  有此承诺,崇祯才在痛苦之余,得到一点慰藉。
  山东镇兵调不动,这是张守仁在他心头重重一刀!
  真是万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小游击,看起来忠诚谨慎,自己也一意赏识,提拔重用,谁知到最紧要关头,竟是罔顾圣恩若此!
  当日得到候少监等人回报之后,崇祯差点不敢相信候少监等所说的是事实。
  后来多方查证,才知山东镇确实如此,已经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与藩镇没有什么区别了!
  所不同者,无非就是文臣尚且听话,而且张守仁尚且没有把手伸在政经两面,文官尚是朝廷派遣,赋税尚不敢插手,无非就是设几个卡子,用以养兵。
  所行所为,一年也就能捞几十万两银子,养几万私兵。
  崇祯暗下决心,现在是无力管他顾他,待锦州战事毕,一定要将张守仁一免到底,纵是出什么乱子,也是要用重兵征伐,绝不能叫其余的大明军镇,有样学样,最后弄出一堆不听招呼的跋扈将军来!
  “皇爷,两位皇后娘娘并田娘娘,袁娘娘都已经在外候着了,请皇爷出来赏灯了。”
  按旧年规制,灯山就架在乾清宫门之前,这里地方广,是内廷之中最大的一处广阔所在,贵人们坐在乾清宫大殿外的平台上,居高而看,十分方便。
  冬日天冷,刚刚天黑不久,太监们就已经来请过几回,各娘娘并几个皇子都出来了,长公主是长平公主,刚刚十一岁,正当稚龄,然眉目如画,显是个美人胎子,崇祯十分宠爱,一时还没舍得指给人家,小公主刚刚两岁,尚未赐给称号,也不知道君臣,就知道穿皇袍有胡子是的父亲,每次见了就张臂要抱,崇祯也是怜惜非常。
  这两个公主,大变生时,崇祯一剑砍死小的,又一剑砍断了长平的胳膊,天家惨事,莫过于此。
  此时的崇祯当然不计如此,国事虽然崩坏,崇祯有时隐约也有过大事不妙的想法,不过都是一闪念就过去了……现在除了辽东失去不少祖宗故土,别的地方还完好无缺,沿边长城一线的九边重镇防范蒙古人绰绰有余,一道山海关和锦州宁远只要完好,东虏就只能间关万里绕道进来,无法威胁到大明的生存……至于畿内的那些流贼,无非就是痛剿罢了!
  再怎么闹腾,不过是北方几省,江南闽浙两湖云贵都十分太平,自古这样情形的国家就算渐渐趋于亡国之祸,但最少几十年内,尚且无覆鼎之忧。
  前头吴祥几个御前牌子请不动崇祯,这一番却是王承恩亲自过来。
  崇祯瞟他一眼,心中略觉有一些不满。
  山东镇那边不知道送了王承恩等内宦多少好处,这一两年来,崇祯不知道被灌了多少迷汤在耳朵里,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那么抬举张守仁了。
  现在一想,自然十分狐疑,不过自从颁旨之事后,内廷对山东镇都是一片骂声……他们原本就是依附皇权所生的一群人,所谓的富贵与权力全部来自于皇权的外延,只有猪油蒙了心的人才会和乱臣贼子并做一路……当然,如果是真的王朝末路了,这些人卖起皇帝来也绝不会比外臣慢……这一点,皇帝在几年后就会明白,并且痛彻心扉。
  现在崇祯皇帝却念不及此,想到内廷与张守仁已经划清界限,那么也不必给家奴们太多的难堪,见是王承恩加倍的赔着小心来请,便是轻轻点头,答道:“朕立刻就出去。”
  “是,来人,给皇爷加一件大毛衣裳……皇爷,平台上冷,风也大,还是多穿些儿的好。”
  “唔。”崇祯点头答应着,几个小内侍上来替他换衣服,虽然尽可能的轻手轻脚,他还是觉得太监做这些活太笨拙了,但再叫都人前来又大费周章,他不愿皇嫂在外久候,所以由着太监们替他穿了一身燕居的丝棉五团龙龙袍,披上玄狐披风,再戴上一顶仿蒙古人制式的镶嵌着东珠的貂毛大帽,紧束一身后,便是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便是崇祯自己也觉得暖和利落,瘦削白皙的脸庞上,也是露出一抹笑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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