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不看书去看戏么?”朱恩赏将书放在一边的小几上,笑道:“我又不爱听戏文,再者说,国华说了,过一阵子在东牌楼这修一个大戏院,白天唱戏,晚上演杂耍杂技什么的,看那个,我还有点兴致。”
“看杂技?”朱九妮怒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成了一出好戏了。”
“你今晚气不顺啊妹子,怎么了?”
看到气的小脸通红,胸膛也一起一伏的朱九妮,朱恩赏终于是收敛了脸上嬉笑的神色,正色询问道:“有什么事,便说来与大哥听。”
“今晚我去了王府……”
明朝的宗室是分藩一处以为帝室屏障,按宗法来说,皇室是大宗,亲藩是小宗。但在封地,王室是大宗,然后分出来的郡王和镇国将军们又是小宗了。
在这种年节时候,不论平素关系是否融洽和睦,大宗小宗之间的往来也是少不了的,等三十那天,挂祖宗景像,上五福贡品,德王这个大宗宗主主祭,然后各小宗的男丁和女眷分别在内宅和外堂祭祀。
朱九妮去王府,也是送贡品去了,这事情在父母在时当然不用她操心,此时只剩下兄妹二人,朱恩赏又是个万事不操心的,只能她这个女孩子多操持一些了。
说起来,外表是英姿飒爽的宗室娇女,其实骨子里头,还是十分懂事的啊……
今晚过去,正事没有什么波折,横竖年年是这样,不过到后宅之中,德王妃和几个侧妃,加上几个郡王妃和镇国将军夫人,加起来十几个妇人,将朱九妮叫到身边,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的说了。
这些人,当然不是搬弄事非,实际上估计也是有点儿心慌意乱。
说到最后,德王妃两目含泪,抽泣着道:“听说衡王府已经被围了,每日固定有人送吃食进去,内不得出,外不得入,说是亲王,其实是罪囚……现在我们也不敢求别的,只要大将军留我们全家性命,或是干脆起事之前,由得我们离开,那就是谢天谢地了……”
朱九妮听的纳闷,心道各王府原本不就是如此么?再者说,她前些天就听张守仁说了,衡王府为恶太多,逼死人命就好几十条,如果张守仁放手叫山东文官弹劾,恐怕衡王的王位都不一定保的住……张居正权势重时,可是轻易废了辽王,现在张守仁在山东的权势可是比当年的张居正要大的多了。
衡王之事,她听着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倒是德王妃等人俯地求恳时,这小妮子有点儿受不住了。
以前在话本小说中曾看到宋朝亡国时,公主们和后妃们遭遇十分凄惨,实不曾想到,这一天也有可能落在自己的头上。
这么一想,再看到眼前这些婶婶姨娘们泪眼相向,朱九妮终于忍受不住,拔起腿便是离开了德王府。
她离开之后,自是不会知道,人家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哭泣的表情,显露出复杂的神色出来。这一次哭泣哀求,无非是想试探一些事情出来,最少,是想看看近期内张守仁有没有造反逼宫的打算,最不济,也是想知道,德王府和各家郡王和镇国将军们是不是有危险……至于她们所说的国事,谁理它……
朱九妮却不懂,她只觉得心中有难以遏制的恐慌和害怕,同时也是有强烈的愤慨与不满。
国家大事,她懂得的不多,不过张守仁受恩深重她还是知道的……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张守仁从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变成了太保伯爵大将军,国朝自麻贵被命为平倭大将军之后,这几十年没有过第二个大将军,最贵也就是镇朔将军了,此人受恩如此之重,现在却是这般跋扈,这叫小妮子心中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唉,妹子,你还真的是一个小孩子呢……”
听着朱九妮说完了事情的经过,朱恩赏的脸上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愤慨神情,相反,却是有一种萧索之感。
被大哥这么数落也是常有的事,朱九妮倒也不恼,只是道:“若是别的事也罢了,今日之事,实在叫人有难以忍受之感。”
“那么我问你,国华平素为人如何?”
“嗯……”若是往常,朱九妮不免会觉得忸怩,她心中对张守仁素有好感,但两人是不可能的……所以谈起来肯定有点别扭,不过今天她很大方,很沉稳的答道:“他人很好,待下没有架子,很体贴人心,对百姓也好,很仁厚……最要紧的,很念情义,不是那种典型的武夫。”
“呵呵,他优点很多,妹子你说的真是太直观了……”
朱恩赏打了个哈哈,自己却又正色道:“皇上如果是普通人,对张守仁有那么多恩德,国华他会不惜一切来报答……但天子无私恩啊,妹子!”
“国事弄成这样,妹子你说,到底是怪底下的大臣还是怪皇上自己呢?如果说全怪大臣不怪皇帝,这说不过去吧?”
“以大臣来说,山东只出了一个张国华,现在是什么局面?山东为什么变这么好,还不是张国华上能抗的住皇上和朝官,下能扼住亲藩和士绅,不使其与民争利,然后他还利于民么?”
“婶子她们说山东镇军收税都打死了宰相家人,那叫不与民争利?”
“傻妹子,宰相是民么……”
“呃……”
朱恩赏极宠溺的拍了拍妹子肩膀,笑道:“这里头的门道多的是呢。就拿婶子们来说,她们哪里管朝堂的事,不过就是因为这半年来,大将军对他们约束的太多,什么利也没有了……田庄官庄收回大半,收的粮只够王府上下食用,卡子一个不准设,商行只准入股,想用权势左右商人,巧取豪夺,那是别想了。有这么多事出来,想心平气和,难不难?今日之事,不过就是个导火索,她们心里清楚的很,以国华的为人,杀响马杀山匪海盗是从不手软,但在平素,做事还是很讲规矩的……”
“那他,那他也不能这么抗旨不遵哇……”
“遵旨么?”朱恩赏眼中波光一闪,将手中的书本递给妹子,轻声道:“这是李灼然写的,你看看书名。”
“这是什么……喔,《随征漫记》,大哥,这是讲什么的?”
“李灼然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到咱家来多少回了……”
“内卫队官嘛,授参将衔来着,好一阵没见了,说是去淮安了吧?”
“嗯,这是他随张国华往征湖广的手记,已经刊印成册发行了,湖广和河南,还有咱们山东地方的一些情形,尽在书中,你得闲了就看看吧。”
“嗯,一会拿回房去看。”
朱九妮虽然任性,在大哥认真的时候也是十分听话的,乖乖的就答应了下来。
“唉,看完之后,你大约就不会再想着朝堂之事了,也不会有什么不平……大将军这样的雄杰之士也不会被私恩羁绊住的……那样也是太小瞧了他,私恩但用私情来报,于国于民,大将军挑的是另外一条道路啊……”
灯光之下,朱恩赏侃侃而谈,只有在妹子面前,他才抛掉那些隐藏和面具,对国之大事也好,对人对物也好,都是分析的十分精到准确。
“好了,回房歇息去吧。”讲了半天,朱恩赏自己也是觉得可笑,对着妹子笑道:“不是局中人,非说局中事,岂不可笑?说白了,咱们镇国将军府在大将军也好,在朝廷也好,都是小门小户,也就是国华兄对我青眼相加,似乎有那么一点交情,婶娘她们才有今晚这样的举动,待我哪天到王府去一次……其实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和他有私交是全无用处的,真正到了为了国事的时候,他是不会留情的。”
“啊?他会为难我们?”
“这怎么会呢……真傻。”朱恩赏哈哈大笑,不再与妹子多说,将朱九妮撵了回去。
待妹子离开之后,他才站在窗前,往院落外那根散发着炽热光芒的灯柱看过去。
半响过后,才悠然一叹,这一次,神情真的是轻松了很多。
无论如何,在光辉之下,能安闲度过余生,笑看潮生潮灭,岂不也是一件快事?虽然朱恩赏是宗室,而且是镇国将军,但心中也早就有所警惕,并且并没有把自己宗室的身份太当回事了。
自古无不灭的王朝,也没有永远的皇族宗室,况且以大明现在的情形来说,宗室数十万人,镇国将军以下不免饥寒的比比皆是,前几年还有一个镇国中尉上书给崇祯皇帝,言及饥寒之事,惨不堪言,最后要求能自己经商或是读书,崇祯虽回书说同情这个宗室,却又表明祖制不敢更改,最终此事还是不了了之。
宗室中困窘的人太多了,朱恩赏现在是镇国将军,还有几十个下人伺候,其子其孙就降为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到那时,分室而居,一年才几石米分下来,饭都吃不饱,这个帝国存在于否,真的很相关么?
“国华啊国华,如果你真的有天子之份,但去取便是了,只是,莫离初衷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