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
转瞬之间,已经是崇祯十三年的八月中旬。
天气在这个时候是热极了,吐火流金,不过如此。
在这一年到明年,是决定明朝命运的一年多的时间,在关外,在河南,在大明广袤的土地上,无数由内而外,由浅及深的变化在发酵和剧变的过程中。
以前的十余年间,流寇,东虏,灾异,来来回回的折腾,一次又一次的消弥,这也是给很多人以错觉,似乎是没有什么能动摇这个大帝国的根基,国事虽然不顺,皇帝和朝官焦头烂额,但大明毕竟根深叶茂,不论是外夷或是内乱,迟早都有平息的一天。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明朝的崩亡,这个历史上汉人帝国的最后一抹余辉行将熄灭,给后人留下无数的遗憾。
苏州的几千人的织厂……
泉州那连接到天边的云帆……
华美的衣裳和风度翩翩的士人们拥有强烈的自信与自主意识,绝不会把自己当成皇家的狗或奴才!
拥有开放意识,拿来精神,没有自卑感与莫名的虚骄,一切都还可以从实际出发,而不是妄顾现实。
这个帝国还走在武器革新的路上,可以大规模的自铸火炮和火枪,而不是在异国军队以四千人就能横扫的时代,也不是总兵看到敌人放枪放炮,就用妇人的经血来破除妖法的时代。
这个时代有好有坏,有进步有愚昧,但好的一切仍然在萌芽之中……
仍有希望,血仍未冷……
原本的历史之中,山东大地在这个时候特别的沉寂,没有强大的军镇,没有南方士子的闹腾劲和名士派头,也没有秦淮八艳的艳名四播,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崇祯十年到十一年给山东的伤害,一直到几十年后仍然存在。
康熙年间著名的小说家蒲松龄曾经到过崇祯十一年的战场,在那时,过去几十年了,仍然是白骨露于野,鬼火遍地,创伤之深,到那时仍然没有恢复。
在此时,因为张守仁的横空出世,一切变的不同,而变化之深刻,对未来发生的一切有多么深远和重要,除了布局者之外,当时的人,绝无了解的可能!
三月底时,在临清一役后加封为太子少保的山东镇副总兵曲瑞领军深入兖州西南,从阳谷咬上了李青山部的主力。
一路上被曲瑞部追的鸡飞狗跳的临清贼很快销声匿迹,只把猝不及防的李青山闪在后头,而李青山在面对曲瑞的三千官兵之时,在阳谷城西还集结了近三万人,号称要将这一部不知死活的官兵给撵回去。
结果曲瑞率部打了一场教科书般的战事。
少量的骑兵护卫辎重和步兵推进,一千不到的火铳手排着这些山东响马们见都没见过的密集队列,在长枪兵和铁戟手们的掩护下,十荡十决,连续击退了响马打了鸡血般的十次进攻!
打到最后,后阵的一百五十余门抓地的虎蹲炮有四成炸膛,火铳手的优质火铳在战后也有三成出现要大修的毛病,而在曲瑞将旗之下的军前,响马们伏尸……只有两千……
死了十分之一的将士之后,李青山精神先崩溃,响马们呼啸而走,散奔往阳谷到东阿、寿张,再往南的东平州等地,两万余人,跑的漫山遍野,村寨城镇,到处都是。
曲瑞在后不紧不慢的领军扫荡,同时告捷。
又是两千斩首,朝野仍然为之失声。
自大明出现流寇和大股的响马之后,只有浮山军有这么犀利的打法和超多的斩首。其余各部官兵,鲜有如此的成绩,而此次首级呈上之后,焦头烂额的当然是兵部。
上一次临清一役,还可以推到张守仁阵前斩杀州官是不是非法逾权之上,而到了此时,山东官场已经被张守仁所收服,从上到下,从巡按到布政使司和按察司兵备道,以及府县正印官佐杂官,众口一词,调查毫无疑问,该临清州就是罪该万死,太保大将军阵前杀之,完全应当,是理所当然之事。
摘清了临清的事,也是叫朝廷心里明白,张守仁非吴下阿蒙,回到山东,犹如蛟龙入水,再不复当日模样了。
至于皇帝和兵部等若干决策人是怎么个后悔法,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青山窜逃的路线,好死不死正是往兖州的核心地带济宁方向去。
一路上鸡飞狗走,曲瑞领军在后头缀着,同时济南的官员开始上疏朝廷,不论是公折还是小本,都提起刘泽清不堪大用,兖州有数万响马,刘部兵马难制,请山东镇总兵官速派兵马南下剿贼。
朝廷自然不会乐意允准,兖州地方的豪强也是接连上书,言道兖州可以自保无虞,完全不需太保派兵来援。
这话是五月间的事,但后来的发展却是与朝野之间想象的完全不同……
……
“啐,这帮驴日的动了!”
八月间的天气,穿着短打小褂在树荫下不动弹都是一身的汗,更不必提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闷在铁罐头里头站在大太阳底下了!
所有的突骑将士都是满头大汗,他们的战马也被闷热的天气弄的十分烦燥,不安的尥蹶子刨着地,骑兵们穿着甲叶外露的铁甲,头戴帽儿盔,汗水从脖子间不停的流淌下来,他们却顾不上擦,只是搂着战马的脖子,不停的安抚着这些焦燥的畜生,或是给它们饮着水,再喂一些豆料。
天气太热,对李部残余的战事打的太顺,但除了没有装上马铠之外,所有的骑兵仍然是穿着两层或三层的重甲,这一身负担在盛夏时节肯定是热的不成,所有人都是汗流浃背的样子,但所有人也都是和他们的首领朱王礼一样,一手牵马,一手叉腰,个个都是站立的笔直。
“真往孔府逃了啊!”
“龟孙们急眼了呗。”
“现在这时候谁还顾什么圣人不圣人?”
入兖州已经两个月,战马换了两匹,将士们却是一个没换,不仅如此,突骑还调来一千五百人的新军来锻炼……以突骑现在的储备人才来说,除了实在不能调派的新手外,能带来的几乎全来了。
这两千多突骑在兖州来回追逐着李青山的残部,有再多的机会剿灭也是不下手,倒是不停的驱使这些人冲击富家大户的庄园……时间久了,连李青山等人都明白过来,一旦被撵的没法子了,就往哪个世家大族的庄园一窜……底下的事就跟他们没关系了。
打从五月到八月,三个月的时间,兖州三十几户有名有姓势力豪强,与准扬盐商和晋商徽商都有紧密联系的世家被连根铲除了,家族败亡,庄园被毁,整个势力被铲平,最著名的刘家,郭家,李家,都是首当其冲,这几个家族,比如郭家和刘家,都是振臂一呼就能召集过万丁壮的大世家,至于眼前的孔府,更是兖州另人仰亮的存在。
兖州济宁,在登莱没有发展起来之前,地位还在临清和济南、德州之上。
论文教与地方的富裕,还有朝野关注的程度,都是远在他处之上,山东所出的棉花有七成出自济宁,淮盐之利,南货北上,都要在济宁做停留和调度。
加上有孔府等超级世家的存在,济宁自然是成其大府地位,远非普通的山东城市可比。
可以说,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济宁比济南这个山东首府的地位要高的多,也受重视的多。济南的地位更多的是体现在国初是因靖难之役展露出来的军事重镇的地位而已。
现在突骑已经深入济宁的腹地,在这里,他们要面对的已经不在是普通的世家所遇到的那种考验……孔府,才是横亘在他们眼前的真正的庞然大物。
在朱王礼等人暂时休息的地方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孔林,除了茂密的树木之外,更多的就是各种碑石组成的密林。
其中有名士,大臣,世家,任何一块不起眼的石碑可能就代表着先人不可动摇的意志……任何有智识之士,在这样的碑林面前,绝对会感到有无与伦比的战栗和压迫感!
与孔林相隔不远的地方,是大大小小依孔府而建的庄园式的建筑群落,孔圣的苗裔已经遍及全国,但最繁盛的肯定还是在山东孔府,也就是在朱王礼这一群人所在的地方!
占地方圆二百余亩地,四百八十多间房舍,绵延不绝,象征着孔圣余荫所在的地方!
东撵西赶,终是把李青山残部数百人赶到这里,所为何来,无非也就是要砸碎孔府这一块金字招牌!
南方是绅权重,是一个又一个的百年科举世家靠同年和联姻建筑起来的势力,任何一家都无法独大,所以靠的是结社之法来团结起来。
既然是结社,除了一些最基本的利益之争以外,结社的宗旨肯定是致天下于太平,所以东林也好,复社也好,其宗旨都是积极向上,不论社首如何堕落,普通的社友总有一些急公好义的主,而山东这边的世家就不同了,冥顽僵化,残忍刻毒,论起压迫地方盘剥百姓来,实不在亲藩之下。
此次兖州的动作,就是一定要动一动孔府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