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船

  “自然不够。”张守仁坦诚道:“军伍之事是小事,兴振军伍其实是最易的一件事。再往下,才是真正的困难。”
  “是哪些,还请贤契说来听听。”
  “一曰宗室,二曰东南士绅,三曰财赋,四曰天灾,五曰人才,六曰东虏,七曰流寇……”
  “别的也罢了,”陈登魁分外警惕的问道:“东南士绅是怎么回事?”
  “岳父,东南一带借开海贸易,商贸十分繁荣,而士大夫与官商却不肯纳税,同时还抗缴国家赋税。一人中举,则隐田数千,一旦为进士,隐田投献可达数万亩。东南一带文教兴盛,能纳入国家财税之中的原就有限,就这样,士绅之家还拖欠赋税不交,年年拖欠,已经积重难返,尾大不掉了。”
  “你想对东南士绅动手?”
  陈登魁闻言骇然,差点就有想把这女婿撵出门的冲动。
  张守仁所说的这些,他如何能不明白?北方官绅肯定也做这样的事,但北方的文教远不及南方,经济也远不及南方发达,在南方,隐田和商税这两块绝对是不能碰的禁脔,哪怕就是官居一品,当朝首辅,或是本朝皇帝,想在这一块上头打什么主意,肯定也是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当年万历固然是贪财,但万历做的其实和大官绅没有区别,沿长江要津地方设税官征税,其实各地的豪强也是在做一样的事,只是太监贪得无厌,而地方势力不愿皇家来分一杯羹……每次城市□□,一下子就起来几万人,哪里有这般心齐,这里头没有人捣鬼也是不可能的。
  每次打死税监太监,就等于是抡起巴掌在抽皇帝的脸,万历被抽成猪头状,却是从来不肯撤回,哪怕是病重之时从善如流,病一好了,立刻就赖帐。
  如果不是这样不要脸的做法,万历也不会在福王身上花费几百万,自己地宫花几百万,在太仓无银的情况下,仍然是无度的挥霍。
  后人因为反对文官集团,把万历也拔高了,其实他善财难舍,前方再缺军费,皇帝也不大愿意自己掏钱,万历临死时内帑银超过七百万,前方请饷他就是装傻不付,后来还是他死后,泰昌皇帝立刻就拔内帑银二百万至辽东,皇帝这般吝啬,也是因为银钱着实来之不易。
  要是张守仁想打东南士绅的主意,陈兵备已经十分后悔答应这门亲事了。
  “在下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张守仁当然不会全盘托出自己的做法和打算,不过他现在对东南鞭长莫及,同时也不打算干涉,当下只是冷笑道:“过几年自然会有人去东南,给尾大不掉的士绅们来一个狠狠的教训。在那之后,才是浮山介入之时。”
  “只要你没有操之过急的打算就好。”陈兵备胸中有千言万语,不过眼看着这个“贵婿”实在不是自己能影响和掌握的,沉吟再三,终道:“我陈家是已经与你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后有什么要我做的,贤契只管开口便是了。”
  “岳父大人这般说最好,将来少不得有劳烦之处。”
  “唉,罢了。”陈登魁站起身来,一脸郁闷的道:“盼儿不知道看中你哪一点了?回来这么久,不说立刻上门,过来了,连一句问好的话也没有。”
  张守仁也是汗颜,忙道:“这不是怕岳父有什么顾虑,所以……”
  “我这里有什么可顾虑的!”陈兵备一针见血的道:“你把她哄成这样,我家与你已经成一体,难道你还怕我有什么反复不成。”
  “翁婿之间,最好是和衷共济……”张守仁再三解释道:“非对她无思慕之心,实在是只想两家和睦而已。”
  “若是这样还差不多!”
  老丈人这一关终于过去,陈登魁拂袖道:“我要去陪客人,你到内院去吧!”
  这一下也不客气了,直接你我相称,张守仁连忙答应,也是一溜烟的往内宅去了。
  此番能搞定这个岳父还是很合算的,将来总有和江南士绅打交道的一天,陈家是望族,有陈子龙和陈兵备两个进来,算是在江南打进一根楔子,将来着手时,总算有相帮的自己人和下手的地方。
  只是想起来也确实是有点羞愧,自己现在位子越来越高,考虑事情总是以事业为重,对这些小儿女的东西想的太少,怪不得连岳父都表达不满了……
  “姑爷来了!”
  陈家的内宅住的是家眷,肯定不是外人能进的来的,一道垂花门隔开内外,就象是宫禁的内廷和外朝一样。守门的小厮引领着张守仁进来时,沿着蜿蜒的小径绕过一从从的竹林,但见一座精舍横亘于前,张守仁知道,这就是内宅所在了。
  进入精舍内堂,内里窗花之下,正有一个穿着天青色绫质服饰的女孩子,脸庞俏丽,美艳不可方物,眼神中似有泪花,四目相对之后,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欢喜神色。
  “委屈你了……”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美艳之余,更有兰心慧质,大家闺秀的教养在此刻尽显无余。张守仁上前两步,执住她手,叹道:“我来晚了。”
  “大将军公务繁忙……”
  “莫说这样的话讥刺我了……”当着人面,张守仁才知道,自己的矜持和退缩毫无道理。她的决绝与思慕只是自己愿娶的小小理由,更多的,却是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爱慕与激赏。
  云娘是贤慧的妻子,而眼前这位,有可能成为他的知音。
  陈盼儿心中还是有点疙瘩的,这冤家一去半年多,除了来过几封措词不大亲密的信件之外,几乎是全无消息。自己在家坐困愁城,父亲半年多不曾办事见人,一家老小,都是有点无脸见人的感觉。
  如果张守仁早点派人来提亲,一切当然是换一个模样。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眼前这个男子最吸引自己的地方,重情义,身上的责任特别沉重,而忧国忧民之心,远比那些词章写的漂亮,却只知道追欢买笑的江南男子强一百倍。
  她的父亲,曾经多次问她为什么会中意一个武夫,而她虽不肯明言,心中却是明白,自己看厌了江南的那些文弱书生心口不一的模样,眼前的这个高大的山东汉子,才是她心中真正可寄托终生的良人。
  “好,我不说……”当着张守仁的面,一点点的不满立刻被驱赶的干干净净,既然是要寄托终生的人,何必在这样久别重逢的一天,给自己和他招惹不痛快。
  一时间,室内寂寂无言,唯有清风拂面,带来后园的阵阵花香,而两个人,也是在久别之后,终于长长的拥在一处。
  ……
  张守仁在陈家并没有耽搁太久,毕竟虽有名份,却不曾亲迎,不是正式夫妻,耽的久了,会有物议伤人,对自己和对陈家都不算好。
  傍晚时分,在连续两场酒宴之后,他便与秦知府等人出来,到城中浮山会馆中居住。
  原本浮山在这里也有不少公舍陆续修筑出来,张守仁随便住哪里都行,不过会馆居有接待的功能,所以他还是住会馆。
  从陈府到会馆距离不近,等他赶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会馆中人已经得到通知,一队负责守备的士兵在一个排正目的带领下迎出来,在正门前排成队列欢迎自己的主将,登州城的士兵已经几乎被调光,借着戳灯的亮光,张守仁看的出来这是水师营的官兵,穿着的是水师将士的服饰,在马背上,他向将士们还了一个军礼。
  “太保……”
  “老胡,叫你久等了。”
  两个将领也守候在外,一个是水师参将胡得海,另外一个是水师营的参将马洪俊。
  此次出征湖广,几乎每个营的精锐将士都被调动了,只要参加湖广一役的都是升了官,就算军职未升,世职肯定也是升上去不少。而眼前这两位却是奉命留守,马洪俊这个参将当的都快发霉,世职也还只是指挥佥事……现在浮山的军官已经不指望分给多少世田,张守仁有言在先,朝廷的这一套世职授田法看似对大家的恩赏,其实极不负责,长久下去,肯定会形成将门和家丁制度,严重削弱军队的向心力和战斗力。
  世田不要想了,不过世职高也有高的好处,虽然不给田,但有什么样的世职就可以世代领取相应世职的俸禄,比如指挥佥事是朝廷的年俸是二百多石粮,加上授给田地的出产,太保大人已经承诺,只要是浮山存在一天,各级将领都将按俸禄加世田的标准发齐俸禄,不论是本色,还是按当时粮价的折色,悉听尊便。
  有利益,还不必自己辛苦兼并田土,雇佣佃农种地,不管怎么说,这是合算的买卖。
  如此优厚的条件,每个将领当然希望自己节节升高,替子孙后代争一个打不碎的金饭碗在手。此时两人都知道暂时没有什么仗打,水师这边已经是战船和商船分开,胡得海指挥的是十一艘大小不一的战船,最大的四百料,最小的是二百料,每日在登州到旅顺和觉华,再到皮岛一带的海域巡逻,连海盗也见不着一股,虽然如此,两人还是眼巴巴的看向张守仁,目光十分热切……无论如何,能在太保这里常露面也是好的,浮山现在家大业大,参将一级的将领有一百多人,如果不经常涮一下存在感,两个水师的人感觉自己就是边缘人士,快要被浮山上下彻底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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