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迁

  说者唾沫横飞,家中有子弟在医学院的自然是一脸的得意之色。
  医学院进入很难,要考核身体和头脑,不是人人都可以进的去。刚开设时,就是凭着供给粮食和发月钱来吸引人,现在浮山医馆深入人心,效益极佳,能在医学院学习下来,未因成绩差而被开革者,几年之后确实都是有远大前程。
  在张守仁看来,保障医药免费或低价是政府行为,是他要包起来的事。此外就是要给医生极高的待遇才能吸引到真正的人才,一个成功的医者,最少要按浮山这边的规矩,最少学习五年以上,再实习两年,七年之功才够资格独立行医,施行外科手术,这样的投入对普通家庭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心,没有切实的可以看的到的利益,人家何必送子弟学医,投入这么多,最少也能中一个秀才了。
  所以浮山医士的待遇极高,肯定比中秀才来的过瘾,这才是打破中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现状的唯一办法。
  无它,唯利耳!
  在街道上的这些人,都是红光满面,十分高兴的模样。他们彼此议论起来都是家中子弟或亲戚在浮山,哪怕是在招远矿当矿工,一个月最少都有三四两银可得,不过那就是纯粹卖力气的事了,而为小吏,在庄农系统,或是军队系统,低者五六两,多者十余两,不一而足。
  “要紧的还是识字!”
  有个胖胖的中年人唾沫横飞的道:“有人说太保侮辱读书人,不喜人读书,纯粹是放屁。军中人人都要读书识字,咱们登州城最少有小二百的秀才被雇在浮山各处教书识字,就是不背那些经义,话说回来,当兵的背经义做甚,记帐的行医的背经义做甚?当然是学校编的那些教材才管用嘛。”
  “识字的就是比不识字的脑子灵光,咱们登州城驻扎的兵马,人人都识字,待人客气,军纪也好,我好歹活了快五十了,打从万历年间到现在,见的兵马十几二十支总有了,有哪一支能和太保带的兵马相比!”
  “听说原本的尤总兵官要调走了,知道到哪儿去么?”
  “这不知道……这老镇台我见过一回,人挺和气,不过怕是没啥本事啊。”
  “就是,他不是浮山出身,谁服他?”
  “走便走吧,咱们不理这些,还是继续说咱登莱的事儿。”
  人群之中,有一个穿着土布青衫,戴着平定巾的青年在很注意的听着众人的议论,在听到大家说起尤世威时殊无敬意,不觉往身边的老者看过去。
  “不妨,老夫听的多了。”
  青年是前来登州游历的吴应箕,他早年在北京应试时,尤世威在京待罪赋闲,后来是吴应箕等人将尤世威举荐给卢象升,卢象升将尤世威收入帐下,几次立下战功之后,才开复原职。
  有此经历,当然是说明这两人年纪相差虽大,交情倒还不坏。
  “这些人说的太刻薄了。”
  “次尾你还是太着相了,此辈虽然不客气,但这些议论正是民心所向……”尤世威这两年保养的极好,气色比在京师时强的多了,他看看吴应箕,微笑道:“老夫这个总兵官确实就是挂名,除了自己的百多亲兵是这几年带出来的,还算听话,别的人连个什长我都指挥不动,人家说的也是事实。”
  “都是张国华欺人太甚了啊。”
  “次尾对他有些成见啊?”尤世威是前来迎接吴应箕的,这个小朋友关注民生,人很不坏,也没有读书人对武将那种固有的趾高气扬的模样,所以值得一交。他有些吃惊的道:“国华为人很不坏,对老夫十分照顾。不瞒你说,老夫的亲兵月给十两,粮食,豆料,从来不缺,老夫是败军之将,有此待遇做个转折,现在是回榆林养老,或是别有他图,都是国华给我的转圆的机会,怎么还能怪他呢!”
  现在朝廷旨意已经传来,想来不日就到登州,尤世威不日就得离职,兵部那边还没有具体的安排,只说是另有任用。
  见吴应箕还有些不满的样子,尤世威又笑道:“再说,这一次老夫的总兵保不住,也是和他无关啊。”
  “岂能无关,这不是他要安排自己麾下大将,所以挤走镇台么?”
  “呵呵,呵呵。”尤世威大为摇头,轻声道:“次尾,你到底是读书人,弄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啊。”
  来登州之前,吴应箕感觉和尤世威应该有不少共同的语言。他在登莱地方越是深入,就感觉越是心惊。
  开办的各类学校把真正的读书种子都吸引走了,各种商行,工矿,把士绅都引过去了,这样下来,哪里有人去读经义,去宣扬儒学,又有哪家能继续耕读传家?在江南,也有不少丝厂之类,用工最多的可过千人,但这些商人有了钱便买地,广置田宅,然后建家学,供子弟读书上进,考秀才中举人,这才是真正的走在正道上。
  登莱这边,富裕是已经和江南差不多了,但离经叛道上头,却是走的太远,步子迈的太大了一些。隐约之间,吴应箕也能听到一些不满的话语,但都是语焉不详,他想多了解一些实情,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无奈之下,只能寻尤世威这个总兵官来帮忙。
  料想尤世威是榆林世家,他当总兵时,张守仁还是个半桩大的娃娃,两人必有不协之处。谁料现在看来,自己竟是想错了!
  但尤世威说的话,他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一时颇为好奇,问道:“镇台请明言,我学生竟是真的不明白。”
  “怪不得人家常说呆书生,呆书生……”尤世威淡然一笑,向他解释道:“这不是明显的事么?次尾听说过汉之推恩令吧?”
  “镇台是说……”吴应箕不笨,只是有些事一时想不到,这么一点,他就立刻醒悟过来了。汉之推恩令是一种巧妙的削藩办法,比起景帝时那种全天下陷入内战的蠢办法,汉武帝的推恩令做的就十分巧妙了。
  诸侯国的地盘就是那么大,一子承袭之后,诸侯王的其余诸子就什么也捞不着,推恩令下后,王之诸子可以全部封侯,甚至把原本的王国分裂成几个小王国,然后再分成侯国。
  这样一分,原本可能是方圆数百里的强大王国,就成为一个个方圆几十里甚至十几里的小小的侯国,不管是不是同一祖先,立场肯定会有所不同,各家的当家人其心必异,想联合在一起与中央对抗,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我懂了!”吴应箕沉声道:“当今之势,浮山之势已经难以以强力制之,只能分化张国华麾下诸将,提其官爵,这样的话,受封的人感激朝廷,自己的爵禄增长,也难以长期视原上司为主,妙,妙啊。”
  “妙个屁啊。”
  尤世威捋了捋胡子,冷笑道:“这是书生之见,不知道是朝中哪个王八羔子想的蠢主意。这样的推恩法,要中枢有力,能压的住,推恩下来,人家才服你,慢慢才分化。要是中枢没力,你推恩下去,不是帮人抢地盘吗?中唐以后,你敢把卢龙节度之子再加封为青州节度吗?”
  “这么说……”吴应箕汗如雨下,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岂不是帮着张国华抢地盘了?”
  “也不算抢,登莱两府原本朝廷就管不着了,你不见这么多天了巡抚都没派过来?那个冯巡按按说是该轮流去各州县巡视地方,查察有无反乱,有无灾异,有无异常情状,可现在他天天呆在登州,已经半年没出过城,登莱早就不在朝廷掌控之中了。”
  他又捋了捋胡子,笑道:“至于保定总兵么,国华会推掉的,在那里距离京师太近,出力多,得到的东西少,又会叫朝廷跳脚发急,无此必要啊。倒是淮安副总兵,嘿嘿,这个职位,估计张国华做梦都能笑出来。”
  “真是国之将亡……”吴应箕冷然道:“想不到唐之藩镇,又要复现于本朝。”
  “你这也是歪理。”尤世威原本是不该反驳吴应箕的,但不知道怎么就忍不住:“现下情形由来也非一日,朝廷旧日例规如此,全怪在一人头上,有何意思?再者说,登莱地方搞的也十分象样,不瞒次尾你说,老夫已经在鼓动榆林那边的族中子弟,除了不好动的,不妨都慢慢迁居过来!”
  “镇台……”
  “呵呵,次尾无须多说。”尤世威笑容满面,口吻却是不容质疑:“老夫也要替族中子弟多加考虑,迁居至此,从军效力,我尤家在榆林虽是世家,但现在有官职的也不多,而且陕北太苦了,登莱并山东无疑将成辽西那样的重镇,我辈武夫,能在这样的地方为国家效力,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尤家如果真的迁至山东,其中所费的力气不小,军籍不是可以随意变动的,当然如果真的下定决心的话,举族搬迁不是完全不可能,现在的辽西将门世家中,有不少就是从宣大或是绥远甘肃迁居过去的。
  只是这样的动向,无疑就说明一点,最少在将门眼中,登莱一带已经是欣欣向荣之地,就象是几十年前的辽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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