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狼
“县尊大人说了,为了支应荣成伯大将军的粮草,县里粮草为之一空,总不能叫县大老爷和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等诸位老爷和家眷上上下下都嗑西北风去?”
“县里的禀膳生员的粮要保吧?不能叫诸生老爷也断了顿……大老爷怎么说来着,这诸生乃是国家元气,百姓再有伤损,将来总有恢复的一天,要是元气伤了,国家想恢复可就难喽。”
“这些咱也不懂,也不和你们废话了,咱们内乡也就这些镇子上,还有各寨子里头还有些存粮和人气,你们各家都再交半石粮出来,折银就是五两,这价可是便宜你们了,上等细粮,现在没有十几二十两根本买不着!”
这些差役,还有总甲,里长,都是对人市上的人们熟悉万分,一张嘴就叫出名字来,差役头儿也不知道是县里快班哪个班头,大马金刀的在一张春凳上坐着,端着一把紫砂小茶壶,慢腾腾的饮着。
这些差役却是毫不客气,先是威逼,令得集市上的人不敢再逃,然后挨家的搜,搜不到便是耳光打,接着是鞭子抽,不管是谁,无论是痛哭嚎啕,还是跪下砰砰叩头,最终还是免不了被搜刮出粮食或是金银来。
适才当了金钗的妇人,好在已经背了粮过来,眼见不对,便是躲在张守仁等人的边上,那边见是几个过路的官兵在此瞧热闹,倒也不过来骚扰,算是这妇人侥幸逃过一劫。
如此情形,孙良栋等人不说,就是向来老成的张世福和张世强等人都是看红了眼睛。
人群之中,只有林文远和曲瑞大致懂得张守仁的意思,各人七嘴八舌要打跑差役,重新放赈时,只有他们默不出声,静静看着事情的发生,只是在旁观之时,两人也是有意无意的将那个背着一小包粮食的妇人护住了,这一点小动作逃不过张守仁的眼睛,他看看这两人,眼波一动,也是显露出一抹柔和的光来,并没有阻止他们。
“走吧,你们这些穷鬼,平时不好好务弄庄稼,这会子一个个寻死觅活的,早干什么来着?为什么我黄大爷就家里有万石存粮?”
看看弄的差不多了,坐着的班头就站起来,对那些已经被折腾的麻木的百姓们笑着道:“还是要看各人会不会过日子……”
“这奴才,真是该死。”
张守仁摇头,苦笑道:“这个时候,还挑逗百姓民心,他看不出来,四周的人是一副想把他生吞活剥了的眼神吗?”
曲瑞道:“大人带我们一路北上,这种眼神,怕是会越看越多吧。”
“那又怎样?”孙良栋不以为然道:“无人领头,再愤怒也是一群羊……”
说到这,他悚然而惊,显是想起了张守仁在此前的布置。
李自成,这个赫赫有名的流贼,是谁在汉水一侧放跑了的?如果浮山军一意下手,凭着军情处的本事和手段,全歼一千人不到的李自成部是很简单的事情了……
明白是明白,但话是一句也不敢说多的。而在场的那个黄姓班头,狂喷了一阵唾沫星子,无非是叫这些小民百姓安生务农,好好经营,不要待他黄大爷下次过来时,再弄的鸡飞狗走不成体统。
至于各家被抓去的人,既然有了粮食或银子,黄班头也答应不虐待他们,不过是不是能活下来,还得看他们各家是不是送吃食去……大明的监狱可是真的不提供牢食,除非是要紧的重刑犯还没有审结也没有家属甚至连邻居都逮不到,不过这样的事也终究是少见,现在县城里大牢关着几千人,大牢里关不下,还有城隍庙和学宫,所有能关人的地方都关着人,要是县里供给吃喝那就成了赔本买卖,就不如不抓人了。
看着家里所剩不多的东西被抢走,还有亲人要送粮食,要不然必死无疑,死前还得受罪,想到这里,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受不得了,这些差役还没走,就已经有不少人哭天抢地起来。
只是刚刚哭时,终究有点做戏的感觉,此时的哭,却是哀不自胜,有很多人哭的眼泪鼻涕四处横流,却是根本擦也不擦,有人哭的虚脱了,在地上哀哀浅浅的哭着,有人晕过去了,有人边哭边骂,整个人市附近,已经成了地狱一般的地方。
“老子不活了,阿大阿二,爹对不起你们!”
就是刚刚被威胁两个儿子都关着的壮汉,哭了一阵后,一脸决绝之色,往墙边就是撞过去,砰然一声,整个脑袋都是撞碎了。
“这夯货,粮都交了,又寻死做甚。”
这样的惨事,这黄班头这一两年来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心里早就波澜不起,看着死尸还没什么,待看到各人眼神时,黄班头才有点慌乱,喝斥众人道:“你们这副模样做什么?这是皇粮,不是老子自己家要的,这是给皇帝老子收的粮食,是正赋!就算今天搜出这些,你们家家户户都还欠着老大一笔赋税,就拿这死鬼来说,他家十几个丁,欠了十几年的赋,要是县大老爷认真起来,他家就算卖房卖地也交不全啊……这已经够便宜啦。”
黄班头说的唾沫横飞,义愤填膺,自己都愤恨起来,看到众人退缩之后,他才心满意足,抚了抚自己肚皮,笑道:“好生完粮纳税,小民百姓,你敢和官府抗吗?你抗的过县大老爷?就算你不敬大老爷,上头还有府里的老爷们,还有省里,还有朝廷,有皇上,这些粮可是皇上要的,你们这些人哪,你以为是大老爷们把粮食弄到自己家里去了?皇粮正税那是要上交的,大老爷哪里能在这上头发财?都是那黄子考成法,不催比你们,老爷自己就得吃挂落,他饶了你们,皇上能饶得了他?”
这厮大约是个话痨,絮絮叨叨了半天,才带着人,叫了几辆车来,将搜出来的事物搬上车去,一行人又是洋洋得意的去了。
这一番乱事,到底也逃了不少人去,不过刚刚不见的人,里长甲长却是十分清楚,在当间一个个点名了,逃过这一次,总还有下次,各家没出去逃荒的都是有人被拘管了,如果他们走了不顾,亲人要么被虐待死,要么就是饿死,反正肯定是死的惨不堪言。
如果不是这种缺德招数,这一县的人怕都走光了,当然,富家大户和黄班头那样的吃官饭的除外。
“呸,狗怂的吃了原告再吃被告,有人告状,先拿了半村的人到县里,拷打了再要银子,只要有官司就够他买几十亩田,他会务弄庄稼?他会弄他娘!”
有人先开骂,接着便是大家一起痛骂,从总甲到里长,到各班头,各大老爷,再到县里的师爷,再骂到县里大老爷,骂的是痛快淋漓,大家被逼的快没有活路,当然要出一口恶气再说。
“唉,大人,带我们离开这里吧。”
林文远除了开始时介绍人市,到现在都不大愿出身。他们是呆在一个巷子的出口,人都没有出来,也就无所谓惊吓。
这里是通衢大镇,来往人等多了去了,几个官兵将校,也不足为奇,甚至有几个卖豆料的过来,想兜揽生意,隔的老远就叫杜伏虎给劝回去了。
在看到那个壮汉撞墙死后,林文远等人的眼角又一次湿润了。
张守仁的这群将领,没有一个是世家大族出身,都是出身百户军堡或是平民阶层,甚至是百户军堡中干的最苦营生的煮盐的灶户或是更苦的匠户,对眼前的这些事,他们也是曾经真正吃过苦的人,知道苦到活不下去是什么滋味,眼前的情形,叫他们一下子就仿佛回到了几年之前,那是崇祯十年之前,相隔也就是三年多时间,当时的自己,境况比起眼前这些人是要好一些,但也就是家中有几顿可吃的余粮,在冬天到来时能赎回夏天当当的衣服,偶然能吃一些海鲜,舍此之外,便也是强不到哪儿去了。
大明的军户,原本就是比普通的百姓更辛苦的一群,如果不是连年大旱,其实平民的日子是比军户要好过的多……
“这世道在吃人,百姓成了牛羊,末将现在懂得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陕寇!”孙良栋就是这样的脾气,一想明白,说话就是毫无顾忌,掷地有声:“后面的根子就是皇帝,皇上这根子烂了,能长出大树来,能结出好果子来?大人叫我们看的,无非就是如此。”
“良栋说的对,那些读书人喜欢把过错往别人身上推,俺们见事可是十分明白,边患,内乱,百姓人相食,根子就是出在皇上身上,摊上这皇上,算是大明百姓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你们说的过了。”张守仁眼中波光闪动,看着众人,沉声道:“而且也把枪口瞄错了人,放炮没放准地方……”
“哪错了?什么考成法,灾荒不赈济,只管收赋税,这不都是皇上的事儿?”
孙良栋不服气,哪怕是张守仁在前,能叫他服气不吭声的,只有更大的道理。当然,如果换了朱王礼在这,只怕就是要直言张守仁欺哄大伙儿了。
军中能有这样的活宝,当然还是张守仁自身的原因,虽然富贵到极点,而且延及子孙,但他汲汲所求的东西,仍然没有半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