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市

  “似乎无有什么异常啊……”
  张守仁在心里嘀咕着,翻下马来,牵着马匹慢慢走着。
  他是穿着长罩甲,这是浮山枪骑都穿在外头的典型标准制甲,颜色深红,内衬铁甲片,外布铜钉,甲衣一体,对襟形式,穿着十分方便快捷。
  臂上有臂甲,手肘处稍浅,方便挥动武器,同时还能护住臂膀,甲叶外露,银光闪闪。
  腿上有护胫,显露出铜色,看起来十分威武,不论官兵,浮山骑兵都是不曾穿腿裙,主要就是穿着起来太麻烦了一些。
  脚上是浮山所有战兵都有的长筒黑色皮靴,擦的乌黑发亮,腰间是卡簧腰带,上面系着水壶和小刀和铁手套等杂物。
  马身上则是有好几个插袋,一个插着两柄马上用的短火铳,两边各插着一柄铁枪和一把马刀,都是上等的好兵器,是将作处特别为他这个主将大将特别打制出来,也算是小小的特权之一。
  不论兵将,浮山骑兵和步兵要么是这么一身长罩甲,要么是更短而干练一些的短罩甲,只有浮山突骑,穿着的是甲叶在外的铁鳞甲,更加厚实和威武。
  铁戟手亦是铁鳞甲和锁甲都穿着,比制式长罩甲厚实和沉重的多。
  他这样一身装束,却是与那些刚刚穿着军服的后勤军官截然不同,一入镇中,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一个军官模样的骑士进入镇子,平常时节肯定会引发一场小小的骚动,但在此时,在这黄昏已去,黑夜降临烛光飘摇的镇上,竟是有一种诡异的宁静。
  如果不是张守仁有强大的自信与强悍的身手,还有丰富的经验经历,恐怕也会被眼前这诡异压抑的一幕所惊吓住,刚刚那些后勤军官,显然就是在镇上被惊吓住了。
  “还真有点儿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感觉……”
  深入镇中,阴森的感觉就更浓了,人烟稀少,灯火飘摇,商行都是关门闭户,并不招揽生意,偶见三三两两的行人,都是面色阴沉,身形瘦弱,一见到张守仁,便是远远躲了开去。
  这样的气氛,情境,当然令得张守仁这样的强势人物都变的谨慎小心起来。
  好在走了一阵,突然发觉前方有不少人聚集在一起,大约总有三五百人,人气足了,感觉一下子就从鬼蜮来到人间一样,听到叫卖声,还价声,给钱的时候铜子落在桌上的哗啦啦的声响,这些声音,原本极俗,此时听到,竟是叫人觉得十分欣喜。
  “原来这镇子深处才正常些……刚刚那些家伙,一定是没有敢走进来吧。”
  这里明显是一个肉市和菜市,人们行色匆匆,都是提着肉和菜匆忙而过,只是买菜的少,米粮更少,而手里拎着肉经过的人明显很多,张守仁是站在路口,有不少人匆忙拎着肉过来,又都是低着头,有不少差点都撞在了他身上,横眉怒目的瞪他一眼,又再匆忙离去。
  张守仁笑道:“买个肉么,这么小心做什么……”
  他也是难得放松自己,他的马是军中第一的良驹,跑的飞快,这会子算来大家还没进镇,自己一个人还有点孤身探险的感觉,心情是十分的轻松愉快,看着那些低头跑过的人,不禁出声打趣起来。
  “大将军!”
  正当此时,一个人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拖拉,张守仁一征,刚想挣脱,却又是另有一双手拉上过来。
  他若是发力,自是能把这两个家伙甩掉,但回头一看,一个是自己的大舅哥林文远,另外一个,则是因为在白羊山一役表现出众而被提调到中军处来历练的哨官杜伏虎。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
  “大人,”林文远神色十分难看,声音也是飘忽不定,虽然开声,嘴唇却是嗫嚅着,半响才哆嗦着道:“甭过去了,这里是人市啊。”
  “什么东西?”
  虽是两世为人,不过大明这一世的张守仁只是一个世袭的百户,识字不多,见闻不广,实在是一个很普通的世袭武官,其实也就是一个世袭的村长,还是靠着海边,见识不多也不富裕的村长。
  很多事情,还真未必知道。
  此时张守仁的脑海中就是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人市”究竟是怎么回事?想来想去,似乎也就是买卖人口的所在能够解释的通?
  当下刚要想说什么,面色苍白的杜伏虎又道:“大将军,这人市,是灾荒地方用来买卖人肉的肉市,不是卖儿卖女的所在……”
  “什么?”
  张守仁霍然变色,声音都高了好多上来,引得那边不少人看向这边。看是几个军将在一起,一群人脸上都有不安之色,突然就走了好几十个,这一下,把肉案子露出好多个出来。
  果然是如杜伏虎所说,这人市就是卖人肉的地方,成堆的死人就堆放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服都剥去了,光溜溜的如猪狗牛羊一样被放在地上,有几个小伙计模样的,正在用桶担着水,冲涮着这些死人。
  案子上都是摆着被开剥的死人,头颅剁了好几个在案上,都是眼睛睁的大大的模样,胳膊,内脏,大腿,分门别类,堆的小山也似。
  这样的肉案子,整条二里长的小街,布的满满当当的全部都是。
  张守仁只感觉身上过了电一样,头发“涮”一下就竖了起来,差点把头盔都顶起来,额头额角,全部是豆料大的汗珠,涮涮的就顺着眼眉毛流淌下来。
  人世间的情形,还有比眼前更加可怕,更加骇人,更加耸人听闻的吗?
  怪不得刚刚那些卖肉的人,都是低头抱肉,做贼一样的跑着走出去,买卖人肉,谁能如买猪肉买羊肉那样谈笑风生,大大方方?
  “我们走吧,大人。”林文远在他身边,低声劝道:“河南这样的情形,我早就看出来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田里没粮,说明连种子粮都在上年吃光了,路边的野菜刚露头就被挖着吃了,除了那些根本没法吃的荆棘树木,大人你在道边见过多少能吃的东西?就算这样,也是人踪察见,这说明灾情实在太严重,人们都背井离乡,到别处找活路去了。”
  “难啊。”杜伏虎是鄣德灾民,鄣德是河南黄河北边的大府,人口众多,原本是人烟稠密,农业很发达的地方,自崇祯早年天灾就败落了,吴应箕等人记述的北方惨景,很多就是鄣德早些年的景像。
  此时这个逃过荒的鄣德流民眼中隐见泪水,摇头道:“一家七八口出来,全村几百口人,出来后就看到官道上到处都是人群,路边和地里的野菜吃的光光,种下去的种子粮吃的光光,田鼠窝都掏的干净,一路上飞鸟都见不着,这么多人逃荒,就感觉路走不到头,人也见不到头,走了几天过后,一路就但见饿殍路倒了,走的越远,死人越多……大人,惨啊,太惨了。”
  虽然说到最后,杜伏虎也不曾提吃人的事儿,但遭遇过如此惨事的人,恐怕就算自己不曾吃,见也是一定见过的了,其中必有不少凄惨之事,张守仁喟叹一声,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此时李灼然与王云峰这哼哈二将都赶过来了,见此情形,在林文远的示意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再过来。
  还好大家进镇都是牵马而行,不然光是马匹跑动的动静,眼前这些人也就全吓跑了。
  “他是鄣德流民,大舅,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面对张守仁的疑问,林文远苦笑一声,眼神中也满是苦涩之意:“也是好些年前的往事了,当时我是跟着一个老货郎当学徒,打打下手,挑挑担子什么的……一挑就挑到青州,进了青州地界才发觉不对,赶紧就往回走,就是这样,也是被人抢了担子,还差点被剁成肉馅……”
  提起当年的事,林文远也是有神思不属之感,山东的灾荒没有北方其余各省重,但在崇祯年间也是倒霉地界。
  先是吴桥兵变,弄的登州府几成白地,到现在才因为张守仁的存在而恢复元气。祸乱遍及整个胶东,加上毛文龙死后东江各岛内乱,大量岛民逃到登莱,移民压力也是不小,反正吃苦的总归是百姓。
  再有青州灾荒之事,因为衡王府霸占多半肥沃的土地,到处设卡,隔断粮商,原本不重的灾荒居然闹的赤地千里,据林文远所见,到处都是和眼前的情形一样,也是人市极多,那种伤心惨毒的模样,叫人难以忘杯。
  最为凄惨的,当然就是百姓易子而食,也就是你吃我家的人,我吃你家的人,大家都不忍心吃自己人,就换着来吃吧。
  听到这样的话时,张守仁这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毛骨悚然”!
  去岁从河南入襄阳时,一路上饥民甚众,浮山军也是沿途放赈,一路放到湖广。到此时,张守仁才是明白过来,和真正的惨景比起来,自己在去年看到的,也不过就是冰山一角罢了。
  “六文钱一斤啦,要买的赶快了!”
  虽是灾年,屠夫仍然是一脸横肉,身上也是,见张守仁几个没有动作,只在一处说话,便误以为是来买菜买肉的官兵,当下便是大声叫道:“大肉六文钱一斤,要多少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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