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目
翌日天明,督师衙门那里传来鼓声,召集城中的文武官员赶来参加会议。
从天明时分就开始击鼓,等到了辰时初刻时,太阳升起在半空之中,够资格参加军事会议的文武官员已经赶至督师衙门之外,崇祯十三年对农民军战争的新一幕亦是缓缓拉开。
张守仁自是在武将班次之首,与他相隔对峙的,便是两位巡抚和文官中的监军道,兵备道、督粮道等三四品的高官。
在他之后,则是各镇总兵官,副总兵官,副将,参将,游击等,济济一堂,光是游击以上的武将就超过百人。
这么多人加上文官,肯定不够资格全部进入白虎节堂,但也是够资格列席旁听。
新年伊始,杨嗣昌以此态式,向所有人宣示着他在今年平贼成功的决心。
国朝六大学士,建极中极文华武英文渊再到东阁,杨嗣昌是六大学士中资历最浅的东阁大学士,但因去年大功,问鼎首辅亦非不可能之事。
很可能在湖广战场之时,杨嗣昌就成为首辅或是次辅!
这样的身份,所有与会的文官武将,包括巡抚一级的大吏在内,都是如对大宾。哪怕是强硬资格老如方孔昭者,亦是比上几次会议时,多了三分恭谨之色。
“咱家临行之时,皇上再三再四的交待,留下方某,并非与老先生为难,而是另有区处,此间深意,想来皇上不说,老先生也能体谅。”
外边有几百文武官员等候传见,一起参加会议,而众多的杨嗣昌的幕僚也是等候在外,杨嗣昌却是被两个大太监缠住,他心中不耐,脸上却是恬淡从容,似乎没有任何事情比会见眼前这两个太监更重要了。
在听到刘元斌转述崇祯话语的时候,杨嗣昌站立起来,恭恭敬敬的听完之后,才从容答复道:“君恩似海,臣子又复有何言?”
“老先生能如此想就好了。”刘元斌释然道:“皇上是怕老先生心中不悦啊。”
“臣岂敢!公公言重了!”
刘元斌又是森然道:“征虏大将军行事有些孟浪了,似有跋扈之意。抚台标营官兵,岂能擅杀那么许多?国家法度又不是儿戏,他这样做,老先生似乎该有所教训。便是咱家临行时,皇上也有交代,观其人,看其行,若有不妥之处,该与督师辅臣一并加以惩治才是!”
抓捕方孔昭,革职拿问,这是杨嗣昌整肃湖广勋阳官场的一步棋。现在局面有变化,崇祯不支持他这个决断,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京营大举南下,刘元斌和卢九德先后赶来,还有近万京营精锐赶至,这一切的原因也是不问可知。
他心中明白,知道此等事情不能经过笔墨,是以皇帝肯定对刘元斌有所交代,但叫这个太监与自己共同管束张守仁……这未免有假传圣旨之嫌了。
皇帝对实力强大的将领肯定心有忌惮,自大明中叶以来,武官最高任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和某省的总兵官,职权不出一省。张守仁纵加大将军,本职其实也就是登莱镇总兵官,职掌亦不过山东半省。
现今这种局面,就算忌惮,也没有到刘元斌所说的这种地步吧?
只是这话却不好驳回,杨嗣昌只得呆着脸道:“此事的是非曲折难以尽述,以学生之见,似乎两边都有过错……”
“此事就算不提也罢了,督师请!”
看到杨嗣昌想息事宁人,卢九德与刘元斌暗地里一点头,两个太监站在杨嗣昌身后,却是要与他一起接见文武官员了。
杨嗣昌无奈之下,只得做了一个延请的手式,对两个太监道:“两位公公,请!”
……
……
最后一通鼓早就响过了,杨嗣昌一出来,鼓声停止,整个二门以内到大堂之间是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督师大纛和豹尾枪旗时的猎猎响声。
若是平常,杨嗣昌只在厅内等众人进来拜见便可,他现在加少师,荣禄大夫,已经官居极品,文官在世时,能少到少保的官衔最少得有大功或是资历年齿俱长的前辈大学士或尚书级别的官员才有可能,很多官员,死后也不过追赠少保或太保,如杨嗣昌这样年五十余便已经位至少师者,真真是寥若星辰,听到督师从后堂出来的消息,所有的文武官员已经开始整队准备,而今日杨嗣昌却是对两个太监做了一个稍待的手式,接着便是自己继续一路前行,见他出来,中军官便带着一群仪从紧随在后。
今日是正式军议,杨嗣昌头戴一品梁冠,身着御赐蟒服,腰缠玉带,见他身影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躬下身去。
唯有张守仁巍然不动,而杨嗣昌也是大步走到他的身前,犹豫一下,却是在右侧先揖手问好,声音清郎,十分客气。
“见过督师。”
杨嗣昌高出张守仁身份的,也就是这个督师辅臣四个字的官爵,这代表张守仁虽是大将军,但仍然需受他的节制,否则的话,今日之会便越发的尴尬了。
“请大将军随本阁部同行。”
“多谢。”
杨嗣昌携张守仁一手,一文一武两个大员便是在众人艳羡与诧异惊奇不等的眼光之中,自正中而入。
在杨嗣昌坐,张守仁于他案下左首前坐下,两个太监于右手坐下之后,方孔昭等人才排众而入,所有官员,哪怕是三品以上的文官在内,俱是向杨嗣昌与张守仁等人叩拜行礼,在他们见礼之时,杨嗣昌和张守仁并两个太监站起,拱手还礼。
“诸君请起,今日召集大家前来,乃是为布置……”
忽然有一个京营将领出列,抱拳道:“督师大人,末将有事要禀报。”
“何事?”杨嗣昌心中一沉,知道必然有不愿发生之事出现,但他亦不能不让此人说话,当下沉着脸道:“若非要紧公务,还是等军议之后再说为好。”
“是有要紧的事。”这个京营将领是个参将,见过的勋贵公侯太监极多,见多识广,杨嗣昌吓不住他,当下朗声回答,却是将昨夜贺人龙所部与京营黄得功部争风吃醋在酒楼打架,并且斗殴伤害多名百姓的事禀报出来。
这样的事,说严重是违反宵禁与扰民,自是严重违法军纪的行为。若说不当回事,京营的兵一天不知道要干多少次违法乱禁的事。
此时当众说出来,自然不止是军纪之事那么简单。
昨夜是刘元斌与卢九德敲诈不成,设计构陷诋毁张守仁驭下不严,同时也是摆了杨嗣昌与张守仁一道。京营兵与贺人龙两部于宵禁时斗殴伤人,刘元斌路过时将两边一起拘押,还捉了几个千总把总一类的武官,过百人全被他拘押起来。
此时布置好的人手出面,两个太监都是会意一笑。
他们昨夜商量之时,便是定下眼前这一幕,不论如何,太监心思阴微狡诈,眼前这一幕,也是叫杨嗣昌左右为难了。
“张某人既然讲究军纪,咱们就故意弄些事出来,却看他怎样。”
“他不管,自是不能服众,他管了,杨嗣昌这督师辅臣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妙,妙极!”
勒索不成,按太监的习性便是要立刻报复回来,一刻也等待不得。今晨军议,他俩人原本也是该参加,此时陪杨嗣昌一并出来,也是要将事情弄大,给出面的京营将领撑腰。
“既然两边斗殴,参与人员一律仗责便是,何必多事!”
杨嗣昌知道此事不简单,当下便拂袖道:“些许小事,岂可耽误我布置军务之要紧大事!”
“此事不小啊。”这个参将操着京片子道:“大将军在此,听说最重视军纪,方抚台部下因扰民被诛三百余,末将听说十分惭愧和惶恐,今要请示大将军,这些犯禁扰民害民的败类,究竟该当如何处置为好呢?再者,贺副将与黄参将驭下不严,大将军也该有所表示吧?”
一句既出,在场文武官员都是精神一振,心知戏肉来了。
方孔昭神色较为难堪,但他知自己只是一个引子,当下便板着脸,不肯出声。
黄得功咬着牙齿,只强忍着不出声。
他不见喜于同僚,这样的事公推他来顶包,两个公公也不喜他,现在如果出声,那就前途尽毁了。
面对如此情形,杨嗣昌也楞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他说此事是他的职责,张守仁不能过问,似乎就是不将征虏大将军和荣成伯及金令箭看在眼里,如果他置之不理,任由张守仁表态处置,那自己这个督师辅臣的脸又往哪儿搁呢?
众多的文武将领,包括左良玉和张任学,猛如虎等总兵级的大将在内,还有宋一鹤等巡抚监军道兵备道级别的文官在内,此时都是张大嘴巴,呆呆的看着眼前这几个大员。
为将多年,为官多任,这样的场景和冲突,还真的是头一回见到。
在大明,文官是当之无愧的大佬,而这种颠扑不破的成规在今天的襄阳,竟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一场制度上的难题,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摆在了众人的眼前。
“阉奴可恶!”
“砰”的一声,张守仁猛击眼前桌案,霍然起身,两眼如电,看向对面两个正洋洋得意的监军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