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论

  “大人,这阵子你整个人是变了很多啦。”
  张守仁正躺着,不提防耳旁有人说话,他吃了一惊,拿眼去看,见到人脸之后便笑骂道:“大舅,你刚刚不是喝多了躺下了,现在又拿张作势的跑来吓人。”
  “你是大将军,居然吃不住这么一吓,说出去谁信?舍妹嫁你之后,怕是没见着你这般模样吧。”
  刚刚众将火力全开,对准的当然是双喜临门的张守仁,不过到底张守仁平素驭下严格,行事风格刚健,所以就算这种喜宴上头,敢和他叫板生事的也没几个。
  这酒不敢硬灌,乐趣就少了很多,更加不会有人敢和张守仁来划拳拇战,那就更加无趣了。
  于是林文远也吸引了超级多的闲散攻击,这厮在北京的酒场上厮混的久了,十分精滑,不象个山东人那般直爽,几轮下来,索性就滑倒在椅上,装死不语。
  众人不知道他底细,见他这般德性,也就放过他了。
  这一场闹,其实比大家还是普通的亲丁时要斯文的多了,现在所有当年的四十三亲丁之一,最差也得是一个游击将军了,后来的百人亲丁队的规模加入的,最差也该是个千总。
  这一次大功下来,张守仁佩大将军印为伯爵,他的部下们当然也是走不脱的荣华富贵。副将以下的这些功劳,皇帝当然不会用这种特旨的方法来颁赐,估计要等一两个月后,走完了验功查明的程序后,封赏也就该下来了。
  到时候,张守仁这个大将军麾下,怕是要多出好多个武职一品出来。
  眼前这林文远大舅哥,肯定就是其中之一,地位扶摇直上是免不了的。
  郎舅二人心情都是极佳,所以彼此调笑几句,张守仁看着林文远,不免道:“不知道阿大象谁,是象我多些,还是象他娘多一些。”
  张守仁相貌也生的不恶,但云娘在相貌上完败他是肯定的,而且林文远也是十分的漂亮英俊,眉眼疏郎,面色白皙,不象张守仁虽然看的过去,也就是比普通人强一些,只是他的气质出众,才令得人高看一眼,单纯以相貌来说,肯定是林家的基因更强一些。
  “你们俩都生的不坏,我那外甥还能生的丑了?”
  林文远事不关已,而且自己孩儿已经快能打酱油了,所以丝毫不以为意,很随意的答说着,倒是反过来催促张守仁道:“话说阿大已经满月了,大名,小名,总得取一个罢?”
  “回了浮山再说,现在就叫阿大,简单好听,何必多事。”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湖广这里不久留了?”
  “嗯,是的!”
  等伺候的亲兵送了水进来,张守仁起身来,洗了脸,再把双脚泡在木桶之中,舒舒服服的半躺着后,才继续对林文远说道:“左右还有几万流贼,最出挑的是罗汝才那样的庸人,我留此做甚?”
  “在朝廷眼中,自是除恶务尽的好。”
  “他们当然想的美,流贼尽除之外,又能吸民膏血了!”
  张守仁冷笑,手指下意识的在椅子扶手上敲了几敲。到此时,不复郎舅叙话的从容,已经是从家事转到公务了。
  好在这种转变林文远也是习惯了,他从斜坐为正坐,眼神也渐渐变的锐利起来。
  张守仁有一些话,对张世福这样的名义上的副手都不便说,但不妨对林文远谈谈,在腹中措词一番后,就对林文远道:“老实说,我这几日帮了猛如虎和左良玉,还有贺人龙不小的忙,留这几个在湖广勋西,他们对付英、霍山中的加起来不过十余万的流贼,纵不能胜,也能压服住了。未来几年,湖广到凤阳一带千里之途,算是可大约致太平。这样看,南直隶到湖广,四川,大约都可无事,国家元气最少在南边可以保全。但,就算如此,我亦不看好大明能捱过眼前这一关。”
  林文远闻言一震,如果换了别人,哪怕是沉稳如张世福,精细干练如张世强和张世禄等人,都会一跳老高,孙良栋等粗货就不提了,也就是他,身形虽然一震,却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定了定神,等张守仁继续往下说。
  “大舅,你算不错,我估计浮山军中,听我说此话而不动声色的,只有曲瑞和你两人。”
  “大人还是继续说吧。”
  “唔。”张守仁嗯了一声,神色也由轻松变的凝重,他缓缓道:“国朝积弊太深,到现在已经有积重难返之势了。如果今上是神宗和天启皇上那样的皇帝,垂拱而治,任由内阁和六部按惯例做事,只做小的调整,要紧的是把住用人大权,多用能臣和正臣,国家虽然重病,还有机会用汤药挽回于万一。但今上是那种燥急性子,说刻薄一些,便是急于求成而无手腕本事,这样的皇上,管的越多,则事坏的就越快。往上想想,和唐昭宗是有一点儿象,但皇上的局面,可是比唐昭宗要强过百倍还多了。”
  林文远在京城时,私下听薛国观等大吏说皇帝的时候多了,对崇祯的评价多半就是如此,操切,急燥,急于求成而不信任大臣,所以轻易更换大臣,而越用越不合格,这样原本是稳定的政治生态被皇帝自己一手破坏,时间越久,大臣越无信心,而武将越来越跋扈不守法,则国家便向崩坏的局面不停的疾驰而去。
  但如张守仁所说的有亡国之危,京城里头有这样论调的还是不多。
  毕竟还真没听说过,有君上操大权于手又汲汲于求治的居然会亡国,这未免太那啥了一些。
  “哼,你不要不信。”张守仁冷哼一声,继续道:“国家现在的毛病根子是出在财计之上,今年你看加七百多万练饷,到最后肯定是饷加了,百姓负担增加,而兵未练,财又不能储,皇上白白落个刻薄的名头。财计无着,粮饷无着,有法度而不能治官吏,勋贵久不治事,已经形同蠹虫,全无用处。勋贵,太监,外戚,在京城之外则是亲藩,豪绅,再往下还要加强藩和士林,举国上下,已经成一团散沙,反正上上下下,只有皇上一个人着急跳脚,大家都在看热闹,现在大臣好歹还有忠君的样子,也是害怕国法,再过几年你且看吧,连官吏都不买皇帝的帐,太监也在另寻出路时,国家也就真的完了。”
  明朝亡国的原因太多,张守仁不是啃过大块头的历史学家,也不好归纳总结。但现在身为局中人之一,也算是看的十分透彻了。
  要说国力,陕西灾情重,河南也有灾,但山东和河北,还有北直隶,山西,甚至是甘肃固原等九边地方,仍然有相当的人力和财力。
  光是山东一直,清兵入关后就在山东征调了不少粮草和人力物力,有效支援了多铎的南下兵马,清军入关后和江南之前,难道不是北方诸省支持了整个清廷和八旗并汉军兵马?
  那个时候,又没见河南出百万饥民出来造反?
  至于江南和湖广福建江西云贵等地,除了云贵在天启年间有土司之乱,湖广被张献忠和李自成骚扰过外,地方上安静无事,在北京陷落时,江南还平静无比,还有百万大军和半个朝廷,六部健全,这哪里象个亡国模样?
  清军南下时,江北四镇加左良玉等部战兵就超过三十万,而清军阿济格和多铎两部加起来只有三分之一的满洲兵南下,其余就是蒙古和汉军八旗,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二十万人,力量对比来说,清军并不占优,而自两路清军南下日起,一路势如破竹,史可法守扬州,前后没超过三天,清军渡江时,沿江还有郑彩等南明水师,也不战自溃。然后渡江从镇江直薄南京,南京城中还有大量操江兵和京营兵,结果也是不战而降,自古王朝覆灭轻松愉快到南明这种奇葩程度的,还真的是头一回出现。
  要说明朝的统治残暴而尽失人心,其实也不尽然,最少在南直隶的闽浙,百姓生活富足安康,士绅可挟持官府,操持地方政务,东林党和复社等江南文社可聚集数万士子,操持舆论,皇帝也可骂得,哪里象是被高压统治的模样?
  所以张守仁的结论就是因为崇祯破坏了旧的法统,先是财赋上出现问题,然后军队腐化而自立,最后官吏离心,不肯出力。这样一来,各阶层只顾自己的利益,罔顾国家在危险关头,都是犯了短视的毛病,无非就是觉得大明已经到了亡国的时间,可以重新洗牌再来,结果到最后汉人地主阶层没有洗牌成功,反而把一群异族统治者给放了进来,至于改朝换代时明朝各阶层受到了压迫和残杀之后,他们才幡然悔悟,知道了什么是“残暴”,不过到那个时候,就是说什么也晚了。
  “大人的意思是?”
  林文远细细体会了一番,但还是有一点不得要领。最少,在现阶段来说,东虏已经退出关外,朝廷也任命了洪制军这样的干练大才去对付东虏,朝野间回复了不少信心回来。在南方,杨嗣昌为督师辅臣之后,剿贼局面大有起色,张献忠才刚刚授首,难道还有什么新花样翻出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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