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嘘
“皇上,”虽然张守仁算是薛国观的武将班底,但此时事关整个文官集体的利益,薛国观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奏报道:“张守仁此次立功虽重,然则太过年轻,国朝未闻有二十余岁便因军功封伯者,还是稍抑其恩赏,多赐金银及赐物,抑其功爵,留俟为异日之封为宜。”
“薛大人所奏极是,臣附议。”
“臣附议!”
“臣亦附议。”
一时间,除了太监与不够资格的小臣之外,在场的文官大佬们纷纷表态,对崇祯赐给张守仁伯爵之封,大加反对。
而因薛国观的出头,在场不少对他有意见和心里有疙瘩的文官也是都微微颔首,表示赞许之意。
这薛某人,到底大节无亏,在这件事上首先出头反对,自是叫众人满意。
但崇祯却十分不满意。
他用冷峻之极的眼光扫了薛国观一眼,这个人,最近是越来越叫他不满意了,在政务上没有什么杰出的表现,捐输一事弄的虎头蛇尾,没有任何实绩。
地方上,灾异不绝,官府所为十分有限,怨声四起。
赋税上,没有起色,包括刚起科的练饷,凭白肥了一些地方官员,中枢用度一样缺乏,军饷还是开不出来。
练的兵,更是一个瞧不着。
军务上,在崇祯心中十个薛国观也比不过一个杨嗣昌,国家大事,无非就是军政赋税,这薛国观,已经在崇祯心中被去位了。
其实是他自己缺乏手腕,明朝的朝廷运作原本有一套成规,老套的东西虽然缺乏生命力,但最少是有一定纲领和运作规则的,崇祯朝令夕改,乱改成规,而自己又没有手腕和魄力建一套新的规则出来,结果就是朝纲紊乱,臣子间勾心斗角,党同伐异,频繁更换首辅大臣更是令中枢缺乏稳定和权威,在统驭六部和地方大吏上越发吃力,然后新首辅和内阁缺乏过硬的成绩,崇祯便是再次换人,如此这般,是一个恶性循环。
现在又是到了换人的时候了,所以崇祯对薛国观毫无客气之意,先冷冷瞟了自己这个首辅一眼,看到薛国观俯首低头后,崇祯才冷然道:“此事朕已经有决断,有功不赏,非朝廷驭下之道,更会失将士之心,各位先生念不及此吗?”
不等内阁众臣接口,崇祯便迅即道:“而今虏情汹汹,关、宁、锦一带,将有恶战,朕决意以荣成伯张守仁为同知枢密院事,赐金令箭,文武官员三品以下者,听其节制行事,赐征虏大将军印,提督诸路兵马,为朕讨平不服!”
这么说,就是皇帝无意将张守仁久留湖广,也不调回山东和登莱,而是将张守仁本人和其主力放到宁锦战场,指挥关宁锦州和蓟镇宣大诸路兵,开展与东虏的大战。
这两年来,朝廷对东虏的容忍已经到最后关头,崇祯十年到十一年东虏的入侵给整个北中国造成了极大的损伤和破坏,几十个州县被攻破,被屠杀的百姓足有数百万之多,虽有济南一役的小胜,但完全无足于大局的崩坏和损失,从崇祯十二年到十三年之间,朝廷已经在多方动员,积储粮草和军器火药,包括动员大军的银两,修葺沿途的驿站和道路,调遣总兵官到游击将军一级的武将等等。
现在已经是崇祯十三年,预计在这一年肯定会向东虏大举进兵,只是战争将在何处打响,并且是什么样的形式,暂且却是不得而知。
动员十万以上的战兵,后勤人员亦有十几二十万人,还涉及九边所有重镇的总兵一级武将的调遣,这样的大征伐,自当年万历三大征之后已经没有过了。
当年的萨尔浒一役,打过播州杨应龙和壬辰御倭一役的辽东兵和南兵损失近半,然后辽阳和沈阳加广宁等连续三个战略要地的丢失又损失了明朝边军精锐的另外一半,此次动员的精锐已经是天启和崇祯年间锻炼出来的九边重镇的所有边军的全部力量!
和当年不同,此次若败,大明将几无翻身之力,再也没有机会苟延残喘下去!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崇祯自己可能都不大清楚,但内阁这些大学士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个顶个的人尖子,一听到皇帝最后的决断,几个大学士眼中波光闪烁,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已经都有所决断。
看到薛国观还在发呆,几个大学士使眼色的使眼色,跺脚的跺脚,还有的轻咳出声。
一群东宫僚属看的发呆,王德化等太监则是事不关已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此事是军国大事,皇帝不会允准他们说话的。
“臣等……领旨。”
良久之后,薛国观微叹一声,终是躬身下拜,将这旨意接了下来。
皇帝的旨意,只有经过内阁的副署之后才是合法的圣旨,不分文武,都不得抗旨不遵,否则形同大逆,在挑战皇帝权威的同时再挑战内阁的威权,智者所不取。
在薛国观领旨之后,内阁其余大佬都是躬身应和,此次过后,就是更下一步武将和文官们的封赏,此次由内阁和兵部等该管衙门就能决定的事,就不必劳烦皇帝的圣裁了。
崇祯不大明白,这么一点时间他的大臣们就转了多少心思,他向来觉得自己英明果决,有所决断之后就会果断行事,不会拖泥带水,此时定下封赏,赐与张守仁征虏大将军号之后,他感觉在对农民军的大胜之余,对东虏的战事也将可能会大有起色,最少不会如崇祯十三年之前那样,被东虏隔几年就冲进来烧杀抢掠一回,弄的国家毫无颜面可言。
“但望张守仁尽快剿灭流贼各营的残余,尽早北上!”
在大臣们下拜退出的时候,崇祯安坐于金台之上,满面笑容的想着。
……
……
内阁距离文华殿极近,也是处外朝之中,能在宫门之内办公的,除了东宫讲官之外,就是内阁诸大学士及内阁中书各官,再有,就是与内阁相隔不远的六科公房的科道官员们。
从文华殿退出后,诸大学士都是纷纷往自己的内阁值房而去,只是在分别之时,众人又简短商议了一下犒赏张守仁和其部下的细节,还有京师等各处用来大赏赐和献捷的花费,天子亲临太庙的花费和关防等等。
商讨这样的事,大家都是满面春风,心情都很不坏。
“诸位老先生,准备调荣成伯至关宁之事,还需早做准备。其部兵马,家丁,粮草军饷,都需备足才是。”
“呵呵,不急,不急。”范复粹为次辅,微笑着道:“还早的很咧,现在荣成伯尚且在湖广,吾等擅做主张,杨大人在湖广可要着急了。”
“荣成伯武功赫赫,自有主张,吾辈又何必过于越俎代庖呢?”
内阁同僚们的一派乐观之中,薛国观却是众人之中心思沉重的一个,调张守仁容易,但一系列的准备就非得做好不可,而看内阁之中,似乎还是从私心出发,很少有人觉得这是大明和东虏之间的一次关系命运的大战!而调张守仁这样的名将大将往关宁,则也是大明的最后手段,非得慎之再慎不可。
在内阁的角度,见解却是和薛国观完全不同。
士大夫最畏怯的就是流贼,而流贼之中则以张献忠风头最劲,被视为最危险的人物。
此贼一除,说明大明犹有天命,最少还得有一个甲子的国祚,既然如此,大家身为大明臣子,心情自是大好。
流贼之下,最被视为威胁的当然就是跋扈的武将,张守仁现在当然首当其冲。
好在皇帝处断的很好,调派此人到关宁前线,这是最妙的法子。
以张守仁的能耐,放在山东或是登莱,根基在彼,封伯加大将军,地方上谁能制之?当然,现在巡抚已经制不住张守仁,但最少在名义上巡抚和监军道仍然能节制总兵官,而一旦名义上都不能节制……这后果就太严重了!
将张守仁派往关宁,那里的将军都是将门世家,宣府的杨国栋资格老,一门三总兵,副将参将身份的族人不知道有多少,还有辽东的祖家和吴家,更是实力雄厚的军门世家,太原总兵王朴滑头无比,曹变蛟和左光先资格够,麾下实力强劲,除了洪承畴谁的帐也不买。
这么多骄兵悍将在一处,兵饷都有朝廷开支,就算张守仁加提督武经略,上头还有一个手腕老辣的总督洪承畴在,他还能翻了天去?
当年在朝鲜战场,宋应昌是文经略,麻贵加备倭大将军为武经略提督,一样被宋应昌管的服服帖帖,以老洪的手段,做到这样大约不难。
这样一来,张守仁到了辽东,也是没了爪牙的老虎,下有辽东和宣大将门掣肘,上有洪承畴等文官压制,天大的本事,也是显不出来的。
扔在辽东几年,压上一压,然后再打发去别的地方,反正天下之大,有战乱的地方太多,不怕用不上这个伯爵大将军。
文臣对付武将的心法,无非就是如此。
这个张守仁,这几年实在太得意了一些,也该当收敛一下行迹,低调一些儿了。
这自然是大家的想法,无须宣诸于口,却都莫逆于心。
众人分离之际,只有薛国观喟然一叹,这一叹息声中,似有无限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