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路

  曹营之中,打先锋的多是最近这半年多从勋阳山中和湖广近河南一带裹挟的饥民,新入伍时,有不少人站立都很乏力,根本站不起来。
  常年的劳作和饥饿,已经使得他们饥瘦疲惫,根本没有人形了。
  就算现在,虽然脸上身上长了不少肉出来,也练的健壮了,称的上是精兵,但脸上和眼神之中的那种畏惧饥饿和痛恨官府的神采,仍然是十分鲜明。
  他们手中持着的多是长矛,极少有刀,更少有甲,队伍中有刀有甲的便是曹营中的老兵劲卒,多半的将士仍然是衣衫褴褛,甚至除了一双好鞋之外,身上穿的衣服仍然是当老百姓时穿的服装。
  鼓号声中,他们排成了很宽的阵列,一万余人,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头,似乎满山满谷都是曹营的人,旗帜更是五花八门,鲜艳之极。
  “泰山飞,黄河尘……”
  大队开始向对面的浮山战阵逼过去,两边相隔很近,曹营人力很多,已经搬开了所有的障碍物,现在在两营之间,就是空当当的土地,而在今日此时,这里也必将会被鲜血所浸湿。
  曹营将士,在不停的列队和整队前行之时,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先锋的三千余人,开始唱起了一首最近流行的歌谣。
  “泰山飞,黄河尘,天子明圣人啖人。我死他人定我刳,余骨乌相欢噱……”
  歌声悲凉雄壮,很快就是从几百人到几千人,最后一万余人的前锋队伍,都是歌唱起来。乱世之中,能存活下来就是亲眼看到人吃人,甚至是易子而食,几句简单的歌词之后,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剧?
  而经历过这些的人们,心中又是什么样的滋味和感觉?
  很多人一边唱着,一边就是用力擂打着自己的胸膛,而眼神中的狂热和杀意,也就更加浓郁了几分。
  前锋这三千余人,就是这样黑压压的向着官兵的阵列杀将过去。
  “这伙兔崽子,唱这不吉利的歌!”
  罗汝才打鼓打的满头大汗,但也是十分满意自己亲自击鼓激励起来的士气,眼看将士们奋勇出击,罗汝才心中十分满意,笑骂了一句后,又是对着吉圭笑道:“不过唱这歌也好,叫他们记得饿肚子时的滋味,也就不那么怕死啦。”
  “这一定是杨将军的主意。”
  其实这就是吉圭的主张,新兵论起士气和战阵之术肯定是远远不如老卒,只能尽可能的提起他们的士气出来。
  这首人啖人歌是今年江南哪个才子的大作,悲怆凄厉,十分适合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过的人们吟唱。
  唱这样的军歌与官兵交战,效果不问可知。
  “咱就等着和敬轩一起分战利品啦。”罗汝才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呵呵笑道:“告诉这些混球,多咱替我抓了那什么征虏将军来,老子和敬轩就更好说话啦!”
  ……
  ……
  “车炮营,预备!”
  赵启年深吸口气,大声下达着军令。在他身边,手持令旗的传令兵立刻挥舞旗帜,将他的命令在漫长的车阵中传达开去。
  一千三百多辅兵,加上一半车炮营的火炮和火铳手,这就是赵启年手中的所有实力。
  身为炮营的副营官,他也是参将,官拜都指挥同知,是浮山系统张家堡外出身的大将之一了。这一次远征,炮营的那些火炮是肯定没有办法带着上路了,最轻的六磅炮也得四匹马来拉,还得讲究道路的维修通过情况,稍有复杂些的地形就会很困难。
  特别是,南方多水和稻田的地形,红夷大炮根本就很难施展开来,威力也不尽如人意。
  但
  眼中看到漫山遍野逼将过来的敌兵,放眼看去,尽是闪着寒光的长矛和锋锐的长刀,还有少量的鸟铳手和弓箭手,站在队列两翼,也是一起高呼着冲杀过来。
  “准备……”赵启年高举右手,预备着。
  “准备——”
  在他身边的副手也大声的呐喊着。
  三百一十九门虎蹲炮和炮组成员们也紧张的准备着,药包已经填实,一斤重的铅丸也装填完毕,炮手引火待命,炮身固定在车身上,炮口也早就调校过了……一切都是准备就绪。
  每车都是以环扣相连,数百辆大车中间留有空隙,绵延近三里,将整个营地完全包在车阵里头。
  每车都是偏厢上装有铁板,可挡弓箭袭击,也可预防火铳轰击。
  在每车之间,竖有蒙着牛皮的挨牌,火铳手们就站在挨牌的后面。车炮营大半的火铳手,还有受过训练的辅兵,全部被临时编组为火铳手,组成了一道令人恐怖的防线。
  车阵之前,是深挖出来的一层壕沟,一人多深,内插削尖的木棍,边缘亦斜插木棍,全部是用火烤过,尖利无比。
  整条防线,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预备,而已经形成了中近程火力输出和车阵加壕沟的立体防御。
  现在,考验它的时候终于到了。
  “擂鼓!”车阵之前,来袭的贼兵相距已经不到三百步,在张世禄的命令下,阵列之后的几十面大鼓也轰隆隆的擂响起来。
  “铳手准备!”
  哗啦啦的声响之中,防守车阵的车炮营各队第一排的火铳手们都是翻下自己原本斜举的火铳,专心致志的瞄准着逼来的流寇们。
  车炮营如果满编是四千二百余人,每车组是十人,炮长一人,炮手两个,搬弹手两人,车手和助手三人,还有两名专职的火铳手。
  在平时,炮组所有成员也接受火铳手的训练,所以此时战线上连辅兵在内一千三百余人,全部是合格的火铳手。
  密密麻麻的火铳已经举起,黑洞洞的枪口也是瞄向了蜂拥而来的贼寇。
  接近两百步时,对面的流寇发一声喊,歌声早停止了,西营那边战场上的厮杀声传了过来,更是刺激的曹营这边的流寇凶性大发。
  最下层的士兵都是清楚,西营那边急待支援。
  他们个个叫的声嘶力竭,浮山战线这边车阵上的火枪枪阵他们也是看的十分清楚,上一次试探性的进攻,就是因为在火铳打击下伤亡过重而放弃,这一次虽然是摆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但做为进攻的棋子,面对火铳的枪口时,每个人都是把自己心胸中的恐惧都叫喊了出来。
  “杀官兵!”
  “杀啊!”
  “杀了官兵吃肉喝酒啊!”
  一声声叫喊声中,贼兵前锋,终于抵达二百步以内!
  赵启年一直高举着的右臂,终于是恶狠狠的劈了下来,使的劲力之大,如果不仔细去看,简直就会看不清楚他的动作。但他身边的中军旗牌官也是早就等待这一刻了,一看到赵启年的胳膊下落,那个旗牌官便是立刻也挥动令旗,在令旗下落的同时,整个大地都好象震动了一下!
  如果是站在车阵的最右端,也就是战场的东翼看过去,长近三里的战线之上,每一辆拉开的战车之中,都是突然喷出了一条条绚丽的红黄两色相夹杂的火舌!
  这是最壮美的景色,也是世上最辉煌的篇章!
  先是亮光,然后是一阵阵轰隆隆的巨响,一声巨响接着一声!
  磅礴的火炮炸响的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从脚下,从地底,从天空,从世间任何一处地方一起迸发出来。
  大地在颤抖,火光迸射,硝烟弥漫开来。
  二百步内,是炮身重五十斤,两爪抓地,子药重八两的虎蹲炮的有效射程,在加强了火药之后,浮山将作处出产的虎蹲炮,膛筒坚硬,颗粒火药威力巨大,在这二百步的范围之内,三百余门火炮同时击发,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训练有素的炮组成员在一分钟内全部完成了击发动作,无一哑火,无一射偏,三百多门火炮打出的弹丸足有数万颗,每颗弹丸都是尖啸着,飞速旋转着,以巨大的动量喷射而出,然后一颗颗射入了对面的穿着单薄蜂拥而来的人群的身体之中,打在他们的头上,肩膀上,胸口,肚腹,腰腿,身上任何一处地方。
  每一颗弹丸钻入人体,之后便是血花迸射,一颗高速飞射的弹丸钻入人体,然后便是一朵朵血花在人体身上绽放开来,一颗接着一颗,一朵接着一朵。
  不停的旋转着,飞溅着,带来漂亮的血花,一朵朵的血花终于汇成了血流,汇成了小溪,汇成了江河大海。
  从浮山这边看过去,对面冲过来的人群似乎是在一瞬之间就被削平了,打塌了,打残了……完整的五十余人为一队,每队都有一旗,似乎是庞大而不可抵御的三千余人的前锋队伍,在这一瞬间,似乎就是整个儿的消失了。
  在这样的炮击威力之前,天地之间都似乎沉浸在了一种奇特的氛围之中,不论是浮山这边,还是对面的农民军,两边的将士都有一点楞神,似乎是都不敢也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这样的事,竟是事实。
  一个在车上清理炮膛的炮手动作也是变慢了,他有点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是不敢相信,就是在自己的手中,放出了这样的杀人恶魔,就是在自己手中,打出去的炮弹在眨眼之间就不知道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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