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会
周山从兵备府出来,心情是格外的得意,笑容之中,也无意中带了几分狰狞出来。
陈兵备说的没错,他就是浮山张家堡的人,和张守仁是正经的一堡里的乡亲。寻常的军堡,在这时候和村庄一样,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按大明的规矩,若是一个人连自己乡亲都反对,想来为人是不怎么样。
这一两年来,周山因为从附魏举人,和林、陈两个秀才一起搞些小动作,另外两人都是被刺杀,魏举人也是早死透了,这件事过后,他在浮山就立足不住,只能四处辗转告帮,过的凄惨无比。
半年前登州监军道张大临雇了他当书启师爷,其实平时也无甚事情,一个月四两银子的俸禄,勉强够他生活,想追欢买笑,诗酒唱和做名士派头,那还差的远。
张大临对他也不是很在意,平时见了,也就点个头,只要要写书信时,才会叫过来吩咐几句。
前几天,张大临和登州管粮通判钱士禄却是一起召见了他。
前前后后,询问了一天,无非是问张守仁起家发迹的经过,问的十分详细。
到最后,周山才明白过来,最近的这些日子下来,登莱一带的士绅,商人,将门,都对张守仁极为不满,发动之机,就在眼前。
这一天与陈兵备略点了几句,周山便是兴冲冲的返回监军道府邸,到了府门前,但见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进了门,就是揖让不停了,登州这边的几十家商行的掌柜,出名的士子,有名望的官绅之类,正堂花厅附近,全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山多半认得,自是要揖让一圈,才能进去。
到了上房,张大临和钱士禄都等的发急,看到周山,张大临劈头便问:“怎么样?”
“大人放心,兵宪大人已经默许了。”
“嘿嘿,如此甚好。”
张大临嘿嘿一笑,也不避讳,对着钱士禄道:“现在除了一个刘军门,整个登州已经尽在我们掌握之中。”
“刘军门为人刚直,但与那张守仁有师生之谊,事后我们再解释吧。”
张大临眼神中一道厉芒闪过,缓缓道:“看看外头的人,都是叫他逼迫的受不了了。这些天下来,佃户逃亡不说,收取赋税的事,他浮山那边也要插一手,什么当收,什么不当收,鼓动百姓抗税,那边的什么财税局,统计局,屯田局,这个局那个局的,成天和我们过不去。偏他们还有兵马,下头的人受了气也只能忍着。长此下去,保甲无用,税吏无用,地方政务,登州军务,都是张守仁一个人说了算,朝廷设这么官员,从巡抚大人到巡按,再到我这个兵备道,还有监军道,登州府、县正印官,佐铺官,六房书办,衙役差人,岂不都是彻底无用?要么归附浮山,要么被扫地出去,天下哪有这样做事的道理!他要权,总得按法度来,自己开幕设官,不是和唐时的藩镇一样了?”
这张大临不愧是局中人,在这个年头能考中两榜进士,为一方道员的,果然在智识上远在常人之上,对张守仁着手布局的做法和最终的效果,分析的入骨三分。
“还有,他的屯田局还发粮,光是发给流民也就算了,还有什么抚济局,对百姓不仅发粮,还借款放贷,一份利银不收。这两个月,登州钱庄,布行,粮行的生意,统统是没有办法做下去了。”
钱士禄是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今年刚从甘肃调过来,原本也知道登州元气未复,知道不是好缺份,但没想到,登州的差苦成现在这模样。
税赋只能正规收取,杂派收不上来,地方官府的经费是从正赋火耗银,还有杂派中来的,平时的正常开销,驿站等公使费用都打杂派里出,还有最要紧的是各官员自己的好处,若是没有这些,自是打了严重的折扣下来。
下头的官吏捞不着,上头的这些大官儿急的跳脚,下头没银子,他们也是没办法。
至于说的商行,登州商业并不发达,最来钱的肯定还是盘剥农民。
刚刚说的那些买卖,都是夏税的时候最赚钱。没钱的农民领了放利的高利贷去交赋税杂派,然后再还高利贷。
要么就是在收税时压低粮价,在税季过后,青黄不接时拉高粮价,放利的也是这个时候十分的来钱。
还有质铺,也就是当铺,也是在这几个时候最为赚钱。
这些买卖,全跨了张守仁也不心疼,浮山不仅是在登莱,包括青州和东昌,都是采取屯田抚济兼备的办法,一边屯田,荫庇农民佃农,一边放粮放款,叫人渡过难关。
这样一来,得罪的商人是海了去了。
“请大家进来吧。”
事情已经算定局,登州一地就要大闹起来,张大临和钱士禄彼此对视一眼,均是觉得大事可成。
拱走张守仁,登州一地再复清明,这官还做的有味道。
就算失败,无非就是调迁别处,或是辞官不做就是,总之这一口气,这一次无论如何是咽不下去了。
一声传呼,厅堂之中就是聚集了戴着六合一统帅的商人,还有不少戴着方巾的文士。
众口一词,都是对张守仁极为不满。
士绅不满是权力被剥夺,官吏士绅互相支持,官吏靠乡绅支持,乡绅凭声望彼此勾结,武断乡曲包揽讼事,现在的登州,却是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力了。
浮山派出治安司,跨境行事,匪盗一空,民间有纷争,也是找治安司来决断,根本不到官府去打要人身家性命的官司。
文士秀才们的不满,则是张守仁种种改制之举叫他们觉得有违祖制,而且浮山那边的学堂是什么都有,医学算术打铁木工都能称学问,光是这一件事,就叫登莱一带的士子们对张守仁极为不满了。
加上魏举人的前帐,还有前一阵子登莱一带士绅被强力清扫,涉及不广,但众人瞩目,都是觉得张守仁仗势欺人,行事太过跋扈过份了一些。
“听说张守仁还有收商税的打算……今年朝廷已经打算在八大税关加税,商民益苦。”一个长的白白胖胖的钱庄主人一脸的怒气,对着众人道:“现在登莱这样的搞法,我们是横竖没有活路了,再加商税,只能全家饿死。”
“我是打算一家老小到张守仁家门口吊死算了。”
“凭什么叫他这么舒心?咱们一家老小饿死吊死,就叫他这么舒服去?依我说,咱们就撕破了脸大干一场,好教天下人和朝廷知道这登州已经成了混帐世界!”
商人们是群情汹涌,士绅们日子也不好过,将门那边的消息也是传了过来,这一次一起发动,非要把动静搞大不可。
厅堂之中,气氛也是格外的热烈。
周山一脸矜持的笑容,和一群有秀才功名身份的青衫士子站了起来,环顾左右,大声道:“吾辈此次与众位一起出头,非为名,亦非为利。而是为了秉承正道,张国华在浮山各处所为,已经是大逆不道!什么算学商学也能和经学并列,少年读书郎是多么珍贵,就被他们一个月发一两月钱哄去了,这般行止,简直是叫正人君子深恶之,痛绝之!此次我等将一起向学官和巡按大人请愿,浮山各处学堂非圣无礼,蔑视圣人言传,吾辈当鸣鼓而击之!”
“好,说的好!”
“铿锵有力,此事当以周年兄为主。”
“义不容辞!”
周山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一想到可以反对张守仁,在他的脸上抹黑,使得张守仁丢脸,失败,他就全身都在战栗着,颤抖着。
眼前这一群,势力遍及登莱,一旦一起发动,将是何等浩大的声势。
张守仁再强,总扭不过这么庞大的势力和实力,有文武官员,士绅,生员,商人,驻军,众人合力,张守仁非得低头认输不可。
这个人,自从星辰般耀眼的从浮山崛起,周山和几个秀才同年就十分的不服气,但头几回的较量,大伙儿都是失败了。
这个被预言为慧星的人物,已经更加的光芒万丈了。也只有在这样的大事件中,上下奔走出力,周山才觉得自己有报复成功的机会。
而现在,商人计较罢市,军队和士绅们另外有安排,生员们焚香请愿,如此大闹起来,不怕大事不成。
“不知道张守仁知道的时候,脸上是何表情?”周山一边与众人畅饮,一边在心中如是想着,想到张守仁又惊又惧的表情,他不觉喝了个酩酊大醉。
……
……
登莱两府情形不稳,特别是登州一带可能会出事的消息,特务处的情报组已经初步收到风,并且向浮山总部汇报过去了。
张守仁自是第一时间拿到消息,这一阵子,青、登、莱、东昌,四府之地的夏税被他搅了个一塌糊涂,虽然不能如莱芜那样,搅的众人不去纳皇粮国税,但也狠狠恶心了地方官府和那些士绅并商人们一把。
农民在他手中不再是最底层被奴役的一群,纳税当然是免不得的,他不是李自成,不会弄什么免征的把戏,但这些家伙骑在百姓头上,转移危机,占天下九成的特权阶层不纳税,而只占天下一成的自耕农却是要负担以前十倍二十倍的赋税,天下骚然,民不聊生,百姓不造反才怪。
现在这么搅一搅,就算有人不满,对张守仁来说反而是好事,借此机会,加以荡涤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