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大迷人眼
渐入夜, 又有风雪来。
阁中炭火早灭, 灯烛无光。唯有窸窣风雪之声在厚帐之外响着。
沈羽一人坐在黑暗之中, 一动不动。心中被纷繁复杂的情愫堵的严严实实,只觉得头晕脑胀。桑洛把去留之事交在了她自己手上, 却又留下“若是要走,再也不要回来”这般的话儿便再没回来。她本是去意已定,可因着这样的一番话,又犹豫至极。
昏暗之中一抹光从楼梯处照进来, 轻轻的脚步声让沈羽忽的抬头,以为是桑洛折返。却见疏儿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拿着一壶酒, 已然走至近前。
沈羽有些失落的低垂下头,疏儿却将油灯放在一旁,坐在沈羽对面, 把那酒壶放在沈羽手边。
沈羽微微一愣, 抬眼看了看疏儿, 语带迟疑的轻声问道:“她……可用过晚膳了, 眼下可还好?”
疏儿面容沉静,不似之前俏皮轻松,只是定定地看着沈羽,微微摇了摇头。
沈羽叹道:“我知她心中气我。还要烦劳疏儿, 多照顾她。”
疏儿眉头微微一蹙, 抿了抿嘴, 还未言语, 先对着沈羽跪落,恭敬地行了礼。
“疏儿……你这是……”沈羽有些仓皇,却见疏儿行礼之后,端正的跪着,一时间怔愣起来。
此时的疏儿与沈羽,不再像是过往那般的亲厚,似是回复到昔年那般,臣与仆。这让沈羽有些不适:“疏儿,有什么话,你坐下说。不必如此。”
“少公。”疏儿却依旧跪着,又微微行礼,这才淡淡开口:“今日,疏儿有些话,想与公言。”
沈羽坐正身子,静静地看着疏儿,眉目之间染上一抹浓重的愁绪,但听疏儿所言,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疏儿与少公相识,也过三年,犹记得当年斥勃鲁,少公英姿勃发,慷慨为国;昆边苦寒,少公大义凛然,救危济困;南疆雀苑,少公一路相守,不离不弃;好容易熬到云开月明,登位之时,少公退返泽阳,祁山一役,险失性命,为国守边。”疏儿说着,长声一叹:“凡此种种,诸多旧事犹在眼前,疏儿深知沈公为人敦厚重情重义,更知公与吾王百般波折,相扶相守至于今日,实属不易。如今,疏儿有一问,想请少公解惑。”
沈羽被疏儿的话说的眼眶微微湿润,闭目长叹:“你说。”
“少公会否认为,这三年之中,吾王,变得不同了?”疏儿本是轻声言语,低垂着眼睑,而问及此话,却抬眼看着沈羽。
沈羽沉思片刻,轻声一笑,摇头且道:“无论何时,她在我心中都不会不同。”
“可疏儿眼中,她变了。变得与以往判若两人。”疏儿的眼光仍旧定在沈羽面上,在看到沈羽那略显惊疑的眼神时,只是苦笑:“昔日的她,心底纯善,待人宽厚,对身边的人皆无防备,小时候,她常常带着我四处骑马,教我诗书写字,有时,还会偷偷的带着我溜出风华殿,到城中的坊市中去看新鲜。而公主母妃早去,莲姬上位,牧卓受宠,先王,也不再像曾经那般宠爱她,又因着她与伏亦兄妹情深,在心中早早的就埋下了防备。”疏儿面上似是带着笑,眼睛却湿润了,只是在昏黄的烛火之下,瞧不真切,她微微的低下头,长舒了一口气:“还记得,十三岁时,牧卓生辰,她将自己最心爱的昆仑玉佩送去了做贺礼。彼时先王还未到,莲姬只道要拿过来把玩把玩,便让我呈给她,而她拿起之时,便故意松开手,玉佩掉落摔碎了,莲姬便道是我太不小心,问我是否公主并不想将这玉佩送给牧卓,故意让我如此。当日先王到后,勃然大怒,降罪与我,是公主挡在我身前,苦苦哀求,才免了我的罪。”
沈羽听得瞠目,轻声言道:“没想到,自那时起,这争斗就开始了。”
疏儿摇头:“在这皇城之中,争斗从来不曾止休。那以后,我本以为吾王会对牧卓敬而远之,却不想她回返之后即刻又补上一份大礼送去。那时,我气不过,问她为何要如此,她却只说都是同胞血脉,若是自己有半分不满,会害的父王担忧,兄妹不和。她一人受些委屈,总好过此时迁怒伏亦,让伏亦在父王面前失了信任。”疏儿叹道:“自那时起,我便知道,在这偌大的皇城之中,便是如她一般善良的人,都要活的步步谨慎,如履薄冰。亦是自那时起,我再也见不到她开心的笑了。她更加的端正自持,守典恪礼,把心思都放在伏亦的太子位上,希望她的这位兄长,能继承先王后遗志,登王位,成大器。她开始绸缪反侧,开始谋划人心,她懂得了自保,更明白不可锋芒过露。”
疏儿说着,看向沈羽:“后来的许多事儿,少公亦有经历,该知道,她在这皇城之中,活的多累,多难。”
沈羽怅然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自那时候起,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件事儿,都不是为了自己。”疏儿叹道,却依旧看着沈羽,沉声言道:“除了少公。也只有少公在时,我才能从她面上,瞧见那久违的笑。”
这一句话重重地砸在沈羽心中,她吸了口气,紧紧地握了握拳头。
“我自小便跟在她身边,几乎所有的事儿,我都知道。她所有的经历,我都看在眼里。少公,她是个善良极了的女子,却要做些伪善人心的事儿;她心向山水田园,却要被桎梏在八步金阶上。而今,她成了王,万民臣服,可她心中,并不快乐。”疏儿说着,因着激动语调都变得大了起来。
沈羽闭上眼睛,心中如被拉扯的疼痛着:“我……我知道……”
“不,少公”疏儿摇着头:“你不知道。我见过她笑,可我见的更多的,是她忧愁的叹气,是她在无人之时将自己关在房中静静地流泪。我见到的,是她有睥睨天下之能,有杀伐决断的权利,却在关键时刻每每犹豫,权衡利弊瞻前顾后。她变了,她变得不再是当年那个心中满是欢快的公主,不再是那个智计高绝行事果断的公主。少公,你可知为何,为何她登王之后,却会变作这副样子?”
沈羽迷茫地看着疏儿,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话。
“因为你。”疏儿看着沈羽,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哀求之感:“少公,你应知,地宫密道之事,依着先祖规矩,那些工匠,无一幸免皆要死去。可她犹豫了,她不仅犹豫,还冒着日后此事被泄露出去的危险,留下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她不想让你觉得,她是一个冷血无情之人,唯有你在她身边,她才会一直保留着内心的那一抹纯善,她才会在这入囚牢一般的皇城之中,有些许的快乐与安稳。”
疏儿说到动情之处,眼泪终究滑落,她吸了吸鼻子,轻声言道:“她与少公不同,少公虽失父兄亲人,可还有一众泽阳族人,还有离儿,午子阳这样的人不离不弃。可她有什么呢?亲人疏离她,群臣惧怕她,还有多少人心中暗暗的不服,想要置她于死地?她只有少公你。或许少公心中怨她隐瞒了离儿的事儿不告诉你,可疏儿心中知道,疏儿明白,她……她只是不想让你离开她。她只是不想让你再涉险境,她想让你好好的,安安稳稳的活着。”
沈羽重重一叹,只觉喉咙哽咽,落了泪;“疏儿,我……我知道……她将我看的,比谁都重。”
“少公既然知晓,何苦还要为难她?”
沈羽微微摇头,面容忧愁:“疏儿,你之所言,让我惭愧。”她惨然一笑,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祁山之时,我以为我活不过一日,那时,我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我后悔了。我不该离开她,不该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那时我只想再看看她,上天垂怜,让我捡了一条性命,我同她回返皇城,是真的想就留在此处,任什么事情,都不再离开她。”她咬了咬牙,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看着:“我知疏儿此时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若我真的离去,洛儿会有多伤心难过。她在意的,不是我去一个月,还是一年,她在意的,是我总是失了承诺,为了旁的人,弃她于不顾。可……”
沈羽说到此处,更觉难言,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人生于世,除了情,还有义。时语为洛儿,可以做任何的事儿,莫说是为了一国天下,便是成了囚徒逃犯,亦刀山火海舍生忘死在所不辞,这是情。可离儿与子阳,是泽阳族人,离儿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我既是泽阳之公,离儿的姐姐,他们在中州遇险,我前去相救,这是义。”
“可吾王已然派了许多人往中州去寻了,少公为何非要亲自前往?”疏儿不解地看着沈羽。
“当日洛儿被先王放逐昆边,”沈羽看着疏儿:“只是降罪与她,疏儿却不离不弃,追随左右,明知前路艰险,为何还要前往?”
“我……”疏儿被沈羽说的一时语塞,片刻,摇着头:“少公,疏儿求你……”
“人这一生,有些事情,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沈羽眉头紧锁,用力的握着手中的空杯:“有些事,明知毫无结果,却也要去做。若是不做,只怕留下一生的遗憾。”她看向疏儿:“你放心,三个月,不论结果如何,我定回来。”
疏儿面色一沉,轻声叹气,心中知道劝不住沈羽,只得伏地磕头,对着沈羽行了礼,站起身子,“既如此,疏儿祝少公,早日回返皇城。”说话间,便转身往楼下而去。
沈羽却直起身子,叫住了疏儿。
疏儿行至楼梯口,听得沈羽唤她,站定了步子,却未回头。
沈羽对着疏儿跪拜行礼,声音略带了些许的沙哑:“还请疏儿,这些日子,替我照顾好洛儿。”
昏暗之中,疏儿微微扯了扯嘴角,半晌只道:“疏儿照顾的,是我姐姐。不替任何旁人。”言罢,抬步下了楼。
唯留沈羽,久久不曾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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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深夜,栖凤宫的灯火一直亮着。
疏儿推门,带进了些许的风雪,那面色就如同这风雪一般,冰凉低沉。
桑洛靠在座上,静静地发着呆。听得门响,闭目叹了口气。
疏儿走至近前,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封信笺,迟疑犹豫的看着桑洛,半晌,也只是低声唤了一句:“姐姐……”
桑洛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的说道:“她走了。”
疏儿吸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她……她说,三个月,定回来。”
“是么。”桑洛轻笑一声,抬眼看着疏儿,面上毫无波澜。
可越是如此,疏儿心中越是担忧,她慌忙将手中的信放在桑洛手中:“这是少公留给你的信,她……”
桑洛未等疏儿说完,便站起身子,拿着信纸却未打开,缓缓地走到桌边,看着灯头的火苗:“只是留下一封信,就这样扬长而去。她知道我一直在这儿,便是来见见我,说两句话,都等不及么。”
“姐姐……她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桑洛扯了扯唇角,冷声言道:“我说了,这皇城三道门,她若是离去,便不要再回来了。”她说着,自嘲般的笑了笑:“在她心中,永远不会只有我一人。”
疏儿上前,轻轻的拉住桑洛的手:“姐姐,少公只是把离儿当做妹妹。她不会对离儿有别的心思……”
“疏儿,这些,已然不再重要了。”桑洛推开疏儿的手,“她既如此选择,那我便随了她的心,顺了她的意吧。”她说着,缓缓地将那叠的工工整整的信纸放在了灯头火苗上,瞧着那火苗窜上信笺,突突冒起,随手将它丢在了炭火盆中,静静地,看着它燃烧殆尽。
疏儿站在一旁,自始至终不敢言语。可她心中却知道,桑洛有此一举,是真的寒了心,失了望。她心中憋闷的难受,半晌,只是说道:“姐姐,疏儿,会一直陪着你的。陪着你,等少公回来。”
“是啊,”桑洛幽幽说道:“这些年,一直陪着我的,是你。也只有你,会一直陪着我。”她闭了闭眼睛,走到桌边坐下,步子有些踉跄,咳嗽了几声,声音更显得虚弱:“你去吧,我累了。”
疏儿不敢再多说,只得应了,推门而出,却始终不敢离开门边半步。
不过片刻,内中暗了下来。
四下除却风雪,再无其他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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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干什么?我要……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