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落,迷人眼
十一月, 神木都落下了今年头一场雪。
东余的冬日比起西余要暖很多, 只是这一场雪下的却大, 两三日过去,也不见停, 天气更是愈发的冷起来了。
皇城前那一片空旷的沙子地,已被积雪覆盖,巍峨的宫殿就在这几日之间结霜披雪,在阴冷昏沉之中更突显了几分肃穆。
积雪已没过脚脖, 仆从们费力又匆忙的清理着殿前的雪,又因着此时吾王就站在殿前雪中,更是一个个低垂着头弓着身子, 丝毫不敢怠慢,更不敢将头抬起半分。
漫天飞雪,桑洛穿着洁净精致的狐白裘, 几乎与这周遭的白色融在了一处。细碎的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细长睫毛上, 这一般情景, 便是谁只看上一眼, 怕都要移不开目光去。
舒余国中上下皆知,昔日,国中最美的女子,是公主桑洛。而今, 这国中最美的女子, 依旧还是桑洛, 不同的是, 今日的桑洛不再是公主,而是他们的王。
而此时的桑洛,唇边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正抬起手将那飞舞而下的雪花接在掌心中,放在面前看着它们因着热度点点融化。因着风雪太大,今日她停了朝见,还让仆从将上好的炭送至城中诸公居处以示体恤。方才荀寿特地前来叩拜,带诸公群臣谢王恩旨,她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几句体贴的话,便就让荀寿去了。
与她而言,这几日是少有的轻快自在,便在荀寿离开之后,就径自从人殿中出来,站在这积雪中,丝毫不在意周遭的冷。
疏儿急匆匆地小跑着从殿中出来,因着着急脚下打滑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踉跄着到了桑洛身边,忙着将手中抱着的披风给桑洛披了,口中却道:“这样大的雪,我都担心殿中的炭火烧的不旺让姐姐受了凉,怎的还要出来?”
桑洛只是浅浅的笑,也没理会她,只是有着疏儿替自己将衣衫整理好了,才轻声说道:“你瞧这雪,下的多大啊,瑞雪降下,来年又是一年丰收。”
“是,”疏儿应着,便想扶着桑洛回殿中去,奈何桑洛却摇头,她便也只能跟着:“今年这雪来得早,再过不久也就是年关了,正巧又逢猎山封山,”她说着,略微迟疑片刻,又道:“想及此,沈公也有五六日未回了,这样大的雪,姐姐可需我去寻她回来么?”
桑洛拢着手,呼了口气:“不急。”
疏儿愣了愣,旋即微微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桑洛也不言语,而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处风雪。
沈羽带着神工坊的工匠已然在猎山督建三月,起初三四日便会回来一趟,之后又变成了五六日,眼下可好,一头扎进山中,若不是桑洛差疏儿去叫,怕是十天半月都不回来了。桑洛自然明白,地宫密道一事做起来繁杂冗长,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日子越长,其间的事儿便更多,沈羽不会来,她便每隔几日让疏儿带上干净的衣裳与一些茶点过去探她,后来,更是用了些小心思在衣衫之中夹上一封信,以诉相思之情。这一来一回鸿雁传书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而与桑洛而言,沈羽一头闷在山中,不论这地宫密道能否建好,都不重要。
几日前,泽阳又有信来,穆及桅在信中将中州之事说明,只道他与魏阙督军泽阳,以哥余阖为主将荀邵为副,率两万精锐五十火龙车往中州北谷。算算日子,此时应也快到了,只是不知午子阳与陆离等人,是否还需另派人寻。
这一问问的真是好。
恰巧问在了此间事最紧要的点上。
若要再派人去寻,中州之大,往哪里寻?分散兵力不说,更是事倍功半。若将此事与中州提起,难免有借机深入中州之嫌,桑洛自然不怕中州大羿,他们一直是舒余大患,收入囊中是迟早之事,更况如今他们自身难保。但她也深知,此时舒余国中亦是刚刚安稳,又有蓝盛之事扑朔迷离,实在也不是个动手的好机会。她可派兵帮他们,但要击溃他们,时日尚早。
可若是不派人去寻,却又显得她这新王无情。抛开陆离与沈羽的关系不说,午子阳亦是当年平乱辰月乱党的功臣,更况还有十几个泽阳精锐的勇士,这一层层关系抽丝剥茧,到最终,都会落在她与沈羽身上。
是以这几日里桑洛几次提笔却又放下,直到今日晨间,她只觉此事不能再拖,便回了一封信命人加急送往泽阳去。信中只不过短短几字,但仅仅是这几个字,她相信对于穆及桅这般历经沙场久经磨难的人来说,只要看上一眼,便能明白她的苦心与无奈。
而不论是苦心也好无奈也罢,亦或是泽阳中州如何,沈羽都不需知道。是以,她留在猎山中——最好。
桑洛弯下身子,双手捧起一捧雪,冰凉寒意自掌心传来,她随手将这捧雪抛到半空,瞧着它们四散落下,惊得疏儿急忙将她的双手拢在手里边搓着边呵气,桑洛却道:“你说这几日的天儿,冷是不冷?”
疏儿满面的担忧,回道:“冷啊,所以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可别又冻坏了身子。”
“比起当年的昆边寒囿,狼野雪原,如何?”桑洛看着疏儿,只觉得这话话音未落,疏儿那双手便微微发了抖。
许久,疏儿苦笑:“那自然是比不得。”
桑洛拉了疏儿的手慢慢的在雪中走着:“昔日,我恨极了这雪白冰冷的东西,而今,心境不同,却又不觉得冬日恼人了。”她说着,余光扫过疏儿那张忽的布满了忧愁的脸儿,握紧了她的手:“那样的日子,只有我与你最清楚,便是时语,怕都不能体会到你我二人的绝望与无助,放心,我同你说过,这样的日子绝不会再有。你瞧,眼下多好。是不是?”
疏儿叹道:“自咱们从那地方逃出来而今,我追随姐姐经历种种,自然什么都不怕。眼下确实什么都好,我却在心中担忧,沈公那般重情义的人,日后若真的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
疏儿这话没说完,便觉得自己的手被桑洛更紧的握住,捏的竟有些疼了。当下住了嘴,桑洛却是轻声低叹,松开疏儿的手,停下了步子,举目望向更远处,许久,才转过身子看着疏儿,问道:“昔我父王在位时,你觉得伏亦待我如何?”
疏儿被桑洛这话说的一怔,可瞧着桑洛那样子又绝非是玩笑,思忖片刻便道:“昔日王子亦与姐姐无话不谈,兄妹情深,待人也宽容厚道,我还记得,每每到了冬日,他挂念姐姐身子虚,早早的就把秋猎来的毛皮都送过来。”她说着,却又想起过往诸事,不由慨叹:“只是没想到,最后他变成另外一般的人。”
桑洛只道:“过往,我也不明白,为何伏亦登王之后,会变得与以往大相径庭,我更不明白,为何那样疼爱我的父王,最后亲手将我送入昆边寒囿那样的地方,难道这八步金阶之上的王座,真的能让他们的心变的如铁石一般的冷,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么?”她说着,便是一阵轻笑,摇头只道:“可如今我明白了,每一个坐在这王座上的人,无论多么的执着于过往的情感,都已然不是他自己了。他们想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王位,想的是如何保住轩野一族的皇族传承,想的是如何才能用更少的代价去获取更大的功绩与成就,想的是如何让这一国江山百姓能在自己手中平安喜乐安泰顺遂。可想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就越大。这代价,”桑洛重重叹了口气:“会越来越大。”
疏儿摇头:“可我知姐姐你不是伏亦那般的人,也不是先大德帝那般的人!”她说着,复又拉起桑洛的手拢着:“姐姐你是这天下最好最善良的人,我知道。”
“我确实与他们不同,因着我根本舍不下我心中的情感。可我也知道,我变了,”桑洛苦笑:“我亦不知我这样做是对是错,可我绝不会再让沈羽离开我身边半步。我想要的不过就是普通人家的生活,哪怕每日粗茶淡饭耕田劳作都可以。而如今,我登上了这一国至高之位,为的就是能与她安稳的相守,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但我所有,必倾囊相授。她不想无所事事,我便让她去操练兵马;她想替我分担国事,我便让她去督建地宫密道,将我族中最重要的事儿交给她办。她想怎样都可以……”桑洛的话音因着心中激动而变大,看向疏儿的眼神之中满是坚韧与笃定:“她若不能留在我身边,这偌大的皇城,至高的王位与我而言,就真的只剩下权利的争斗、无情的冷血了。那样的日子,怕是比起昆边,还要冷上千倍万倍。”
风雪渐大,纷飞的雪花漫天弥地的铺洒下来。疏儿几乎瞧不清楚桑洛面上的表情,只是听得她这般说,便是这话伴着风声传入耳中,都觉振聋发聩,听的周身发寒。
疏儿太过了解桑洛的性子,她最知桑洛的心思。只要桑洛想做的事情,没人拦得住,只要桑路想要的东西,无物不可得。更况如今,江山、百姓都在她一人手中。
唯有沈羽。
沈羽与谁都不同,她是独特的,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桑洛将柔情留在这皇城中的支柱。可沈羽不是笼中的雏鸟,她该是天上的鹰,草原上的狼。而这一切,桑洛当然都明白。
桑洛或许是真的变了。一个人心中有执着的情感,总会伴随着长久的怕惧。
疏儿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却听得桑洛清浅的道了一句:“回去吧,觉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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