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皇城心不安

  入六月后, 夏日更盛, 暑热袭来。
  神木都已渐渐地恢复了过往的安详肃穆。八族诸公三十六城城守在大典之后渐渐回返各自城中。
  这一月之中, 皇城里变换了风云,更替了新主。谁也不敢多做一声言语。却又在心中暗自忖度。
  大典之后, 大宛蓝公便忽的回返西陲,不知是因着什么得罪了新王,以至左手尽断,一夜之间, 皇城再无蓝氏族人;玄相口传王令,命神工坊即刻将先大德帝灵柩自姚余祖庙迁回。而后,国相告病,再未曾往人殿参拜。
  而人殿东侧的祖庙,则有神工坊日夜修葺, 添砖加瓦, 便是夜中都不曾停下。
  这是些无人敢质询的事儿,又成了每人心中都不能不担忧的事儿。
  谁也猜不透女帝究竟想做什么。
  谁也都不敢质问女帝抉择。
  前有蓝多角,后有玄书,余下众人既不想无辜断肢,亦不想尸居余气的残存府中。
  可这般大的事儿, 这样违反祖制触怒先祖的事儿, 总有一人该站出来劝阻。
  此人,非国巫莫属。
  是以这一月之中, 群臣观望等待, 盼着姬禾能劝动女帝快些改了这些荒谬的念头。
  而偏居一道门东南角一隅的占天楼, 大门紧闭,更无人出入。
  便就在这战战兢兢又左右为难之中,女帝又下了王令。
  “一月之后,七月十一,狼首穆公率六十万军,攻南疆五城,收五城后,直取南岳。”
  国事刚定,百废待兴。女帝就这样心急的要将五城拿回来,要将南岳收于国中。
  而这还不算。
  这王令之后,还有一句,更让群臣周身发汗。
  “王,随军而往。”
  王令一下,诸公哗然,群臣议论。病了一月的玄书颤巍巍的跪在八步金阶之下与一众群臣叩首,阵前危险万分,王为一国命脉不可以身犯险,请女帝三思再定。
  桑洛却只是在座上淡淡的道了一句:“当日情势紧急,我为解临城之困将五城献于南岳。我亲自送出去的,自然需亲自要回来。”
  言罢,起身便往后殿而去。只留的一殿众人,面面相觑,额头上冷汗涔涔。
  这消息在半个月后终究还是兜兜转转的传到了泽阳。
  正在院中喝着茶的沈羽,手不由得微微抖了抖,晃出了星点儿的水。
  微风拂过,吹起她的发丝。
  她微微的勾起唇角,轻轻的吹着杯中的茶叶,抿了一口。稳稳的将茶杯放回桌上,淡然开口:“这……是她的性子。”
  午子阳站在一旁,有些怔愣的看了看陆离,他以为沈羽会心急地站起身子,焦虑的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觉得沈羽会就在此一时回返皇城劝女帝作罢这念头。
  而沈羽只是站起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而回房去了。
  陆离眨了眨眼,跟了进去,推开门时,却见沈羽坐在窗边,静静地擦着那每日都被她擦拭的长剑,面容沉肃,动作往复不断。她知道,沈羽心中绝非如她面上一般的平静。
  “王率军亲征,南疆僻远之地,危险重重。难道国中就无人劝么?”陆离走到她身边,轻声开口。
  沈羽淡淡一笑,手上动作不停,静静地看着这锋利的长剑:“她做下的决定,谁也劝不动的。”
  “那……”陆离迷惑的摇了摇头:“难道将大德帝的灵柩迁回这样的事,他们也不管?公主……吾王为何要这样做?”
  “她……”沈羽顿了顿,终于将长剑小心的放回窗前剑架上,低垂的眉眼中晃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忧伤,而这忧伤又转瞬即逝,只是说道:“她自有决断。我又怎么能猜到呢?”
  “前些日子就听闻蓝公多角被女帝断了一手,眼下又传来这些事,”陆离有些不解的叹了口气:“我猜不准,也想不通。但……”她看向沈羽:“我知道羽姐姐心里担心她担心的厉害。”
  “我担心她。”沈羽抬起头,抿了抿嘴,目光怅然若失:“蓝多角下蛊害我,于私,她自不能忍,于公,亦不能容。南岳与舒余纠葛深重,当日献去五城,是权宜之计,如今国事初定,穆公勇猛,军力充沛,征南岳,是迟早的事。至于迁灵……”沈羽苦笑片刻,摇了摇头,叹道:“如今的桑洛,已不再是以往的洛儿了。她铁腕决断,独当一面。我是担心她,但我之担心,在如今情势下,已显得微不足道。大军南去,女帝亲征,泽阳便就是中州与舒余之间的一道屏障,而今,我不能走。”她说着,复又自嘲的笑了笑:“便是我想要去,她应也不会让我去吧……”
  “当日你若不离开皇城,吾王应不会如此。”陆离轻蹙着眉:“现下想来,羽姐姐觉得,究竟是做的对了,还是做的错了?”
  沈羽依旧笑着,看了看陆离,眼神之中却满是痛苦:“自从回来,离儿总是在问我,是做的对了,还是错了。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我也常扪心自问,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今日,眼下,”她双手交握,前倾着身子低下了头:“我似是有了些答案。”
  陆离没有说话,坐在她身前,静静地等着。
  片刻,沈羽轻叹:“我自小便喜欢读舒余野卷,知百年来开国不易,守土更难;争王不易,为王更难的道理。昔日,我与她也曾舍下一切只想安稳度日,却兜兜转转又绕回原位,只是因着我二人心中都知道,我们并非普通百姓,我们于国有责。万里江山纵横,难道就没有一处能容得下我们么?”她抬眼看着陆离,却忽的弯着眉眼,露出一抹陆离怎的都看不透的笑意,她摇着头:“并非如此。若我二人只顾得一己私情,哪里不能容得?而我们若真能放下肩上重责,就这样心安理得的远走高飞,我便不再是沈羽,她……亦不再是桑洛。”
  陆离蹙着眉心,眼光深邃,摇头只道:“可而今看来,你可还是沈羽,她可还是桑洛?”
  沈羽笑了笑:“而今的沈羽仍是沈羽,而今的桑洛……”她抿着嘴,许久,才又喃喃开口:“才是真的桑洛。”她看着陆离那似懂非懂的模样,站起身子,转而背对着她看向窗外,将自己满面的愁容隐在了一窗翠绿之中:“抛却蓝公所言焚火之气不说,许多事儿,我想……也唯有我离开皇城,她才可无顾虑的去做。她为我做了许多的事儿,如今我能为她做的,仅此一桩。”
  “那焚火之气怎能抛却不说?”陆离只道:“蓝多角一番话,一桩事儿,便就让你们分离千里。是真是假,谁又知道?难道这辈子,你就因着这怪异的说法,再不见她,就在泽阳孤独终老?”
  “我要见她……”沈羽打断了陆离的话,“我怎会不见她呢?我没有一刻不想见她……”她说着,目光变得柔和:“我会见到她的。我知道我总会再见到她。”
  “可如今她要与穆公去南疆,你……”陆离迷茫的开口要问,却又不知究竟该问些什么才是。问沈羽该怎样?
  沈羽又能怎样呢?
  沈羽只道没人能劝得动桑洛。
  却不知道她自己,也固执的极了。
  “我总能想到法子的,”沈羽低沉的声音裹进了午后温热的风中:“不管是什么,我总能想到法子的。”
  陆离怅惘地看着沈羽,她知道沈羽故意背对着自己,只是想掩饰内心极度的担忧与惆怅。可她却依然能感受到那浓的化不开的愁。她不知沈羽所言总会见到桑洛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陷入幻梦,只是觉得心头阵阵的闷疼。因着沈羽,因着桑洛,也因着自己。
  这窗子是对着西北边的。沈羽望着窗外,望着西北边遥远的根本瞧不见的皇城,一如望着桑洛。而陆离就在沈羽身后,在沈羽望向窗外之时,也定定的望着她。
  几番情愫几番愁,谁又说的明白呢?
  良久,陆离轻叹一声:“我去做些吃的,既要想法子,也总该吃饱了才行。”
  陆离去后,沈羽又定定的在窗前呆了许久,转而走到床边,从枕下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坐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摊开看着,信上歪歪扭扭的字寥寥数语,却是由故人而来。
  “大宛断手,败寇迁陵,老儿缩头,寻解莫急,日夜相从,诸事勿念。”
  几日前,她便收到这封密信。这信不知如何而来,只是她回房之后便就好好的放在她的床上。信中所言与这几日她听到的消息毫无二致,蓝多角被断一手,伏亦的灵柩要被迁入皇城的事儿已然传开。而能用败寇二字来揶揄伏亦,用老儿来形容姬禾的,也只有这爱凑热闹的哥余阖了。
  沈羽不笨,更知哥余族中余下的人对哥余阖颇为衷心,哥余阖纵有通天之能也要有些帮手。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她泽阳城中也有了哥余人。但这些却并不在她忧虑之中,索性也根本不会去查。
  她离开皇城之时,哥余阖就总在说着觉得蓝多角与姬禾所言不可全信,眼下看来,他确是在查,只是蓝多角回返大宛,而姬禾闭门不见,他无从下手。而这最后一句,自然是说他日夜看着桑洛,让自己安心勿念。她片刻安心之际,瞧着这歪歪扭扭的字便总是想笑。
  哥余阖也算一代英雄,毕生怕也只有这字拿不出手了。
  可今日这消息,哥余阖也未再送来。想来,他亦觉得措手不及。
  沈羽疲惫的揉了揉酸疼的眉心,将信小心的收好。
  眼下,她也唯有指望哥余阖能护着桑洛,保她平安了。
  想及此,复又苦笑。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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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快结束了,桑洛也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了
  而沈公所言:“而今的桑洛才是真的桑洛。”这一句话,你们,是认同,还是不认同呢?
  哥余阖到底会查到些什么呢?
  蓝多角和姬禾真的是坏人吗?
  陆离和沈羽会在这样一段时间内擦出火花吗?
  不要担心她们,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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