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难顿回首
清晨终究还是来了。
晨钟声起, 殿门大开。诸公跪拜, 群臣叩首。舒余的新王, 就在这样浓重的潮湿的雨雾之中,登上了大位, 一步一步走上八步金阶。
冗长的恭诵吟唱伴着低沉的琴钟,穿过层层雨幕,传遍皇城。这是一首古老而沉缓的古舒余歌谣,礼乐官用低哑的声音轻声浅唱, 座下诸公便就这样跪着,和着拍子。
此时若是有一人敢抬眼观望,便会瞧见只是这八级台阶,她走的有多慢,也会瞧见, 坐在高位上的女帝, 眼眶微红,面色沉静。似是全然听不见耳边的乐声,也全然不曾将目光定在任何一人身上。
她只是安静地、如一块石雕一般的坐在那里,从大开的殿门之中看出去,目光中是看不尽的、深邃的哀伤。
而这一切, 慢慢的沉浸在愈来愈大的歌谣声中, 消逝在群臣高呼的“吾王”声中。
沈羽在深夜之中因着周身的疲惫伤痛迷糊的睡了过去,未到清晨便发了高热, 被陆离强拉着推到了床上, 便再也起不来。却在此时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那音乐的钟鸣乐声, 微微睁开双眼,撑着力气坐起身子,因着脱力竟滚落下来,惊醒了趴在桌子上沉睡的陆离。
陆离迷蒙的视线之中,沈羽咬着牙朝着人殿的方向跪正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她也不言语,只是跪在沈羽身边,随着她一同叩下头去。
直到那声音淡了,没了,沈羽才晃了晃,身子一歪,靠在了床边。轻声喘息着,呆愣的喃喃道:“臣……拜见吾王……愿天佑舒余,千秋……万代……”如此往复的咕哝着,说到一半儿,竟扯了扯干裂的嘴唇,苦楚地笑了起来。
陆离直起身子,也不相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沈羽,一瞬不瞬的看着。
许久,陆离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从小到大,羽姐姐做过的决定,我都觉得是对的,可这一次,离儿觉得你做错了……”
“孰是孰非,是对是错,谁又能论断呢……”沈羽的目光闪了闪,终究因着陆离这一句话停下了不住的低声自语。而这句之后,两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谁也不再说一个字。
晌午时分,传令官来,宣新王诏令:“泽阳公羽,精忠赤诚。虽隐女子之身,亦披肝沥胆,屡立战功,其情可勉,特赦其罪,着继公位,回返泽阳,固守四泽。”
沈羽双手接过诏令,恭敬叩拜,待得传令官去,才费力的站起身子,轻声道了一句:“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陆离本想让她过几日养的好些再走,思忖片刻,终究作罢了这念头。
她知自己再劝无用。
东西本就不多,出门之时,恰又逢哥余阖与穆及桅前后而来。
穆及桅只是叹气,哥余阖出奇的寡言。及至出了一道门,在那去兵台上领了自己的剑,沈羽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剑柄,不住的来回摸索,却不再走,而是定了步子,转过身抬头望着身后的皇城之中最高的地方。
“你有话要说,便说吧,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但说无妨。”哥余阖终于开了口,抱着胳膊站在沈羽面前,低着头看着:“虽你此时离去,但我觉得,你总会回来。”
沈羽苦笑,吁了口气,对着哥余阖忽的跪落下来。
哥余阖愣了愣,看了看身边的穆及桅,竟一忽儿之间不知其意。
“兄长之言,言犹在耳,羽日夜不敢忘。今我离去,皇城诸事繁杂,概不能知。兄长武功卓绝,至诚高节,如今又是龙弩卫大将,为国中重臣。皇城高墙,危机深重,羽,求兄长不论何时,护女帝周全。”
哥余阖乌突一笑,摇头叹道:“该我做的,我做得。该你做的,你也逃不掉。何必要将你身上重任强加于我?”
沈羽跪着身子,却不答话,复又言道:“万望兄长应允。”
哥余阖被沈羽说的没了脾气,他心中明了,若不说出一句答应的话,沈羽怕是要长拜不起,只得闷闷的嗯了一声,权当了答复。
沈羽复又拜过穆及桅,哑声言道:“我知叔父日夜操练五军,不知何时,便要再战南岳。回返泽阳之后,羽亦会整饬泽阳兵甲,守好四泽。待得叔父大捷之日,南望再拜。”
穆及桅蹙眉慨叹:“你且调养好身子,安稳的先待在泽阳。过不几年,女帝定会对中州有所动作。到时,我率军而往,你我二人,纵马扬鞭,再战沙场!”说话间,便觉得眼眶湿润,心中梗的难受,将沈羽扶起来,双手重重按在她的肩头:“孩子,莫要太过为难自己,世事总有转机。皇城之事,有我,有小兄弟,你可放心而去。”
沈羽紧咬着牙关,双目酸涩异常,心头沉重万分。重重地点了点头,与陆离对着二人再拜,终究缓着步子从长阶而下。
哥余阖瞧着雨帘中二人的背影,轻声说道:“她会回来的。”
“若寻不到法子,要她回来,难。”穆及桅愁眉不展,面上已满是雨水。
“姬禾与蓝多角所言,穆公尽信?”哥余阖挑了挑眉,斜着眼睛看着穆及桅:“穆公真的信,所谓焚火之气?”
“你之所言,似是……有所怀疑?”穆及桅不解的转过身子定定的看着哥余阖,却见哥余阖弯唇一笑,摇头只道:“国巫虽总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可他此前与我说的许多事儿,都成了真的。更况大宛蓝氏世代守着皇族的秘密,蓝公又从来都是个衷心的臣子,他们……”
“有些事儿,或可在一时之间骗过心底纯善的沈羽,骗过只要遇见沈羽的事儿就全然没了法子的桑洛,却骗不过我这个什么都不信的哥余族人。”哥余阖淡笑只道:“焚火之气?若依他所言,难道渊劼之死,亦是沈羽害的?”
穆及桅一惊,当下四下而观,低声言道:“先大兴帝名讳,小兄弟你……”
“我却不怕什么人告发了我,”哥余阖哈哈一笑:“我哥余阖,便是当今的吾王,也曾被我掳劫下毒,我怕的什么?”
“可……可若真的是他们用如此大的幌子做了一盘棋局,又是为何?”穆及桅不解只道:“女帝,是他们扶立的。这般做,又什么好处?”
“眼下我不知道为何,我只是就这样觉得。”哥余阖敛了面上笑意,沉静的看着沙子地外那辆马车徐徐而去,“我就是觉得,所有的一切,太过巧合,太过刻意,刻意的,让我警惕。我甚至觉得那一日姬禾带着你去寻蓝多角,都是有意为之。”
穆及桅面上更惊,竟至说不出话。
许久,他又叹道:“既然你觉得不对,为何不劝沈羽留下。为何不同女帝说明?”
“我无凭无据,更怕打草惊蛇。女帝确有手段,也绝顶聪明。可独独遇到沈羽的事儿,便不知所措,为情所困。而沈羽若不离去,那些人又怎会安枕无忧,继续做些怪事儿?若他们不放下警惕,我要如何去寻蛛丝马迹?”哥余阖轻声笑着,长长的吐了口气:“走吧,若他们真的心机深重,又怎会一时之间尽抛人前?但时候久了,总会露出马脚。我也要,好好的想想了……”
穆及桅跟在他身后,听得他此言终于笑了笑:“倒是从未见过小兄弟如此说话,这言语之中,倒是颇有几分国巫的风范。”
“别跟我提那老头子,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哥余阖摆了摆手,“穆公慢行,我还有些事儿想要去寻女帝,先行一步。”
“女帝就快要回返三道门中,明令三日之内不见朝臣,你这是要……”
“这龙弩卫大将军的官职我不乐意,去寻女帝,让她给我换个自在点儿的官儿做一做。”
话音未落,纵起轻功,舍下了穆及桅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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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儿跪在地上,双手拿着一条刚刚浸了热水的帕子,正仔仔细细得替桑洛擦着手。
桑洛那一双手上,此时满是泥土,便是指缝里,都渗着黑色的泥。此时便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床边,由着疏儿替她擦着,一动不动。
从王都中巡城回返之后,她亲手写了诏令,之后便遣走了宫殿之中所有内侍,独自一人站在后殿廊下,冷冷的看着廊外土地之中的花儿。此时已到夏初,虽逢风雨,花儿却开的好看,只是这几日被雨打的耷拉了脑袋,也显得颇没精神。
桑洛便就这样忽的走到外面,将种在一旁的花儿一根根的拔起来,丢的四处都是。飞溅的泥土弄脏了她那一身的盛装华服,更弄脏了那一双美丽至极的手。
如同失心疯了一般。
疏儿在她身边,一直等的她疲惫的跌坐在地上,才将她扶起来,哄着劝着扶到后殿偏房之中。端来了水洗净了帕子替她擦着。
桑洛素来最爱洁净,何曾如此过?她知道桑洛心中有气,有怨,却不能当着诸公群臣的面儿有半点儿的松懈,唯有此时,将所有的人都遣走,只剩下她们二人,才能将这满心的愤懑尽皆发泄出来。
她太累了,甚至心力交瘁。
这一路走的跌跌撞撞,艰难至极,桑洛只是任由她带着自己走,替自己换衣,扶着自己坐下,宛若个失了魂的傀儡。
待得一切收拾停当,门外终究传来了信儿。
泽阳公羽已然离开皇城回返泽阳。大宛蓝公在殿外长跪请见。
这两个消息一前一后。
明白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为何。
疏儿以为桑洛不会理会蓝多角。而桑洛却低垂着眼睑,轻声的道了一句:“让他到这里来。”
“姐姐……”疏儿不明其意:“为何……”
“我想听听,他会对我说些什么。”桑洛直直的看着房门,微微提高了声音:“让他到这里来!”
不过一会儿,房门微开,蓝多角躬身入了房中,低下头跪落下来。
桑洛抬眼看着趴伏在地的蓝多角,微不可查的扯出一抹怪异的笑:“蓝公,你得逞了。”
“臣,”蓝多角闭目叹道:“自知有罪。今日事毕,特来向吾王,领罪。”
“领罪?”桑洛轻叱一声:“领罪?蓝公大公无私,公忠体国,有何罪责?”
“臣妄动蛊虫,加害泽阳族公,传消息与群臣,要挟吾王。论罪,当诛。”
“我敬蓝公长日为我绸缪,敬你大宛一族世代忠良,”桑洛闭了闭眼睛,语气忽而变得凌厉怪异:“而今蓝公自知有罪,又有所请,我……亦不该推辞。”她说着,睁开眼睛瞧着蓝多角:“与我,蓝公算是功臣。我该感激。而我心中不甘,更不喜为人要挟,若诸公知道我受人胁迫而无半点手段,日后,未免会看轻了我。是以,我能免你死罪,却不能让你脱了活罪。”
“臣,谢吾王。”
“不必急着谢我,”桑洛站起身子,走到蓝多角身前,“你既纵蛊害人,那便自断一手,恕罪吧。”
蓝多角身子微微动了动,长声叹气:“是。臣,即刻便去领罪。”
“不。”桑洛轻轻吐出一个字,继而对着门外领了蓝多角而来的魏阙招了招手:“魏将,借剑一用。”
魏阙愣了愣,踟蹰的入了房中,有些犹疑地将剑拔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托着高举过头。
桑洛上前两步,弯着身子拿起魏阙手中的剑丢在蓝多角面前:“蓝公,自己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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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余阖:总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