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求返心如绞
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 外头的天色蒙蒙亮, 却依旧昏沉。雨势渐小, 风又大了起来。
哥余阖等的有些不耐烦,站起身子双手叉着腰站在门边, 不时的拉开房门往院中瞧一瞧,却怎的都瞧不见沈羽回来。
陆离蹙着眉,心中更是担忧,过去了这许久都不见沈羽回来, 便在心里开始犹疑,不知哥余阖所言究竟有几分真假,会否沈羽已然出了皇城不知所踪。她微微偏过头,看着桑洛。但见桑洛依旧端正的坐在那里,面容已不似方才那般焦急, 反而平淡从容了许多, 纵不知她此时心中想的什么。
却在此时,哥余阖拉开房门,闪身而出。陆离有些慌神的抬起头,桑洛却已然从座上站起身子紧跟着快步到了门边。正见细雨之中,哥余阖扶着沈羽, 沈羽那一身的月白色衣衫透湿, 四处都是斑驳血渍,当下便低呼了一声, 便往外去。
沈羽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返, 刚入了院中, 看见门边斜斜靠在那红漆木栏杆旁睡着的疏儿便知道桑洛还未离去。可她此时周身疼痛酸软,根本没了半点的力气,幸而哥余阖来的快,不然怕就要跌倒在台阶下。然此时她瞧见桑洛,那扶着哥余阖的手当下便松了开来,咬着牙撑着力气快走两步上前扶住了几乎是冲过来站立不稳的桑洛,双手紧紧一搂,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叹了口气。
疏儿便就在这声音之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揉着眼睛瞧着二人在这门边儿相拥,眨了眨眼,便看着跟出来的陆离挤了挤眼睛。
陆离心中方才安定下来,看着疏儿对自己使了眼色,抿了抿嘴,对着二人躬身轻拜:“少公与吾王还有好多话要说,离儿先退下。”
言罢,便与疏儿走到院中,疏儿走到哥余阖身边,瞧着他还摸着下巴发着呆,当下便扯了扯哥余阖的衣裳,轻声道了句:“先出去。”
哥余阖正在心中盘算着沈羽应是已经将那长别蛊除了的事儿,听得疏儿此言,不由的老大不乐意的咕哝了一声:“我这一夜睡都未睡,奔来跑去,眼下没什么事儿了,还不让人瞧瞧?这院子这么大,我在这也不碍着谁……”
疏儿懒得听他说,便就这样拽着哥余阖出了院子。
哥余阖倒也不闹,却又便走边笑问道:“你的吾王有这么多事儿,你却不想知道究竟是什么?”
“我倒是不如你那样喜欢凑热闹。”
“笑话,我若是不爱凑热闹,她怎的能好的这么快……”
沈羽拥着桑洛,轻轻地拍着,只觉得桑洛周身冰凉,还微微发着抖,听着几人的声音逐渐远,隐在风雨之中,这才低下头,提着一口气极力地掩饰着自己那虚极了的声音说道:“风凉,洛儿随我进去,可好?”
“你去了哪?”桑洛却不动,紧紧地靠在沈羽怀里,只觉得她身上满是血腥气,不由得心头扯痛,喉咙哽咽:“你哪里也不许去。”
沈羽柔和的弯着眉眼,轻轻地摩挲着桑洛的后背:“我有好些话想和你说,进去说,好不好?”
桑洛在她怀中怔愣一忽儿,便是心中一沉,只是点了点头,松开手,随着沈羽进了房中。却又在沈羽刚刚关上房门转过身子的刹那复又紧紧地将她抱住,似是唯有如此紧紧地贴着她,才不会让她跑了一般。
沈羽因着脱力只能靠在了门板上,却又在此时满心怜惜与难过,撑着残存的力气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低了头便亲吻下去。
她想念桑洛,心疼桑洛,更不愿意离开桑洛。
可她心中知道,而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蓝多角并未对她多做为难,似是也并不奇怪她会到来。
蓝多角只要她沈羽的一个承诺。
八族中人,一诺千金。
去蛊的过程痛不欲生,之后三日更会觉得周身皮肤如同刀割火烧,疼痛万分。
但沈羽别无选择。
便是要离去,她也要再见见桑洛。她总要再看一看桑洛,把她心中的所思所想都告诉她。而此时,她唯有将满心的爱恋与怅惘都融化在这绵长又缠绵的亲吻之中。
如一场经久不绝的攻城略地。
直到她再没了力气,直到她尝到了点滴泪水的味道。
桑洛终究还是落了泪。沈羽终究还是让桑洛流泪了。
她抵着桑洛的额头,颤抖的手轻轻的将她面上的泪擦着,却怎的都擦不完。
“洛儿……”沈羽轻声叹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洛儿……”
“你要走吗?”桑洛抬起婆娑泪眼,目光之中满是痛楚:“你要离开我?”
沈羽微微蹙了蹙眉,红了眼眶:“我已应承了蓝公……”
经久沉默。
桑洛低下头去,有些凌乱的发丝垂落在额前,沈羽瞧不见她的面容,只觉得心头梗的厉害,周身也疼的发抖。
许久,桑洛长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了一句:“好。”她说着,却依旧紧紧环着沈羽的腰,抬起头,惨白的面上满是坚定:“那我随你一起走。”
“洛儿……”沈羽痛苦地看的桑洛,她自然知道桑洛与姬禾所言句句非虚,可她如何能让桑洛和她一起离去?她摇着头:“你听我一言……我……”
“我不想听!”桑洛当下打算了沈羽的话,“我不想听你说旁的话!那姬禾所言,蓝多角所言,皆是巫蛊之说谁又亲眼见过?你只是听了只言片语,便要离我而去?”
“我并非要离你而去。”沈羽凝目看着她:“我不会离你而去。”
“你留我留,你走,我绝不会迟疑半分,定随你远走高飞。”桑洛急促的喘息着,话音未落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却依旧咬着牙,哑声说道:“时语,你我经历这许多磨难,我们不能分开。”
沈羽抿着嘴,只觉得心如刀割,看着桑洛不住的咳嗽,眼中的泪止不住的落下来,更是心疼的无以复加,这心疼已然盖过了她周身的痛处,疼的她只觉得便是呼吸都艰难起来,疼的她双目酸涩,眼眶之中浸满了泪水。
她闭了闭眼,任由泪水滚落下来,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时语与洛儿历尽艰难,生死不离。可沈羽与桑洛却始终都是舒余中人,是八族中人,与国家有责,与万民有义。洛儿不能离开,我也……我也不能因着一己私情,让你弃万民与不顾。”
“你知我从不信这些巫蛊之说……”桑洛嘴唇发着抖,松开手臂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晃过浓重的痛苦与失望:“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因着旁人所言就……”
“我知道。”沈羽抬手搭在桑洛肩膀上,轻轻的摩挲着:“我知道。可我与洛儿一样,洛儿不信天命之说巫蛊之言,却又因着怕伤了我而不得不一退再退,我也知道你会为了我,力排众议把我留在皇城之中,更相信你会放下一切随我离去。”她忧愁叹息,眉心紧蹙:“可我不能让洛儿如此。于国,泽阳沈羽心中明了,女帝桑洛可再兴舒余让饱受战乱的百姓得享太平,羽,该为舒余一国计;于情,时语亦不能看着洛儿因我而饱受非议左右为难,更不能带着洛儿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雀苑之中的那些日子,我知道洛儿心中不定,深思忧虑甚至夜不能寐,洛儿心中该有一国,不该只有时语。”
“可我只要时语!”桑洛粗重的喘息着,大吼出声:“我为何要做这王?难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这一国百姓?不要把我说的那样仁义!我假仁假义,我自私自利,我可以不要这天下不要这百姓,我只要时语!你难道不明了?”
沈羽满面都是泪水,几乎说不出话,她整个人靠在门板上,只觉得一颗心被这一句话重重的扎着,如刀如剑,如火如雷,扎的她浑身寒颤,心痛如绞,就在这一刻恨不得当下就带了桑洛离开,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就如此走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可她不能。
桑洛更不能。
半晌,她双腿一弯,对着桑洛跪身叩首:“臣,泽阳沈羽,祈请吾王,放臣回返泽阳,替王祥安四泽。”
桑洛瞪大了眼睛似是被这一番话泼了一头的冷水,几不可信的往后又退了数步,胸口窒闷的眼前阵阵发了黑,极其艰难的断续吐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洛儿……时语并非要离开你,新王即位,南岳中州必有动作,大泽南疆都需人守着。只要我离去,那些人才没有要挟你的说辞,你才可用这一段时间,好好整饬时局,才能稳下当今局势。我会一直在泽阳,替你守好东境江山,助你一臂之力。”沈羽闭目慨叹,撑起身子抬头看着桑洛:“过往,总是洛儿将我护在身后,不愿让我受委屈,不愿让我被国中诸公背后针对,而今,换我来护着洛儿。倘若几年之中国中安稳周边平定,或许……或许国巫与蓝公所言……”
“我不要听什么倘若、或许,”桑洛语带绝望的摇着头,双腿一软,几乎是趴跪在她面前,一手撑着寒凉的地面,一手搭在沈羽的胳膊上紧紧拽着:“时语,我们谁都不再去想这国中的事,你带我走,可好?”她说着,蹭着身子贴的沈羽更近,双臂环在她脖颈之间,用那温热的唇瓣轻轻的、不断地在沈羽满是泪水的面上触碰,口中轻声细语用沈羽从未听到过的——央求又绝望的低哑声音喃喃叨念:“带我走……”
止不住的泪水从沈羽的眼角滑落,她心痛的无以复加,此时只觉得自己狠心的恨不能将自己一刀劈了,而她脑海中总不断地回闪着桑洛对着姬禾那深深一跪,回荡着桑洛曾经说过的许多族中事,国中事。
桑洛不能将国事放下,她也不该放下。她们心中皆知,如今形势不论那天命巫蛊之言是真是假,唯有她离去,这惊险万分艰难至极的棋局才能继续下去,国巫与大宛皆是国中重臣,况还有国相与诸公,唯有她离去,才能换得这国中片刻的安宁,才能让桑洛安稳无忧的在众人跪拜之中登上八步金阶。
路还很长,她二人肩上的重责,还不能卸下。
是以沈羽撑着力气,死死的咬紧了牙关压着那将她抱在怀中亲吻的念头,狠下了心思推开桑洛顺而往后跪退两步,复又趴伏在地:“请吾王,恩准沈羽回返泽阳!”
桑洛被推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趴伏在面前的沈羽,一时之间竟怔愣当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沈羽亦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字不说。
良久,桑洛撑起身子,虚着声音盯视着沈羽那因着不断啜泣而发着抖的身子,声音极其沙哑虚弱的说道:“你是……定了心思,非走不可?”
沈羽依旧跪着,不言不语。
桑洛眼光忽闪,心底寒凉,复又言道:“时语可知……你此一去,我登上这八步金阶,你我之间,隔着的,便是舒余一国的万里江山?”
“时语……”沈羽哽咽开口:“知道。”
“你可知,你此一去,之后你我之间,只有王与沈公,再无洛儿与时语?”
沈羽紧紧地搅着眉头,许久才答道:“臣知道。”
“你可知,你此一去,此后斗转星移日月轮换,怕是再无当年之日?”
“臣……知道。”
桑洛的身子重重的晃了晃,面上浮起浓重的绝望之色,双唇发着抖,呼吸愈发的沉重,片刻,却竟乌突突的笑了出来。
“好……好……”她扶着桌子站起身,踉跄了两步,一张脸苍白如纸,却依旧笑着,笑的让沈羽心碎,“这王位,是我要夺来的,这苦难,亦是我该受的。”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咳嗽数声,紧紧地握着拳头,凝目看着沈羽,怎的都移不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开口言道:“沈公所请,担得起忠勇,却舍下了情义,我,无可挽留。明日大典之后,诏令即至。”
“臣……”沈羽已至泣不成声,便是声音都含混不清,磕头拜道:“谢吾王恩典。”
桑洛苦笑一声,动了动僵硬的步子,独在走过沈羽身边之时静静的停了片刻,嘴唇动了动,低声叨念了一句,便再不回头,开门离去。
屋外风雨从大开的门中涌进来,沈羽趴伏在地,许久,才直起身子,院中那迷蒙的雨幕之中,再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她再撑不住意识,摔倒在地。在昏过去的刹那之间耳边回荡的,是桑洛临走之时在她身边轻声的一句叨念。
“此后,再无洛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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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洛:你好狠……
沈羽:我……是作者让我这么说的!!!!!!
作者:这一段,自己都心疼了起来……但这符合沈羽的人设。虽然我也很想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