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生前身后事
泽阳少公在人殿之中急病而倒又被国巫带走;国相入殿半个时辰, 而女帝却不知因何震怒, 回返三道门中, 传封门令,两日之中, 诸公群臣不得入一道门。诸多消息如狂风卷地一般,还未到黄昏,便传遍了皇城王都。
一时之间,诸公哗然, 群臣疑惑,议论纷纷。
黄昏起了大风,到第二日,便就落了雨。
清晨时分,雨还只有牛毛一般, 及至中午, 已然成了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的敲打在殿瓦之上窗棱之间,地势低些的墙角,已积上了水;到了夜中,雨势不减, 反而更大。
狼绝殿不大, 因着大雨骤降泛起了潮,内中不仅透出了一抹寒凉之意, 还夹杂着些木屑的潮味, 与泥土气息搅在一起, 随着风一同吹过半掩的大门,引了不断的吱嘎微响,让人周身发凉。
皇城中出了不小的事儿,不过一月的晴日之后,终究还是刮起了又一阵怪风。新王即位,本就会出些大大小小的事儿。可今日的事儿,让人捉摸不透,让人胆战心惊。
穆及桅的面色寒彻,凝重的脸色在昏黄的烛火光下如同刀刻石雕的一般硬。他双手交合的握着,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坐在桌边,目光定在虚掩着的殿门上。
所有的人都知道沈羽生了急病,病的突然又怪异。
传言并未描述详尽,然穆及桅心中明了,若非事态急迫,桑洛绝不可能让如此的传言就这样在皇城中散播开来。
可沈羽怎的就会病了呢?
穆及桅深深地蹙着眉头,早在昨日听到这消息之时就觉此事有些隐情。且不说沈羽身子硬朗,少有病症,单是她此番出行只为带回陆离,一路上并无艰险更是走了官道,更不该招惹什么急症。而传闻女帝见过玄书之后,大发了雷霆,下了封门令,谁也不见。如今他在一道门中,便是再心急如焚,也见不到桑洛,更见不到二道门中的沈羽。
外头的雨声让他心中更加烦乱,一双手用力的搓了搓,沈公急病,女帝下封门令之说,已然是昨日的旧闻了。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眉头紧的怎样都松不下来,更令人心生寒意的,是今日晌午时分听到的一个消息,这消息不知究竟是从谁的嘴里传出来的,可这消息……
穆及桅焦躁的站起身子,索性从正殿之中出来,不顾寒凉的雨点儿,坐在了台阶的最高处,不过一忽儿,便周身湿透。
泽阳少公,并非男子,而是个女儿身。
自听到这消息,他便已然怔愣了半个时辰。从那时到如今,他的脑海之中没有一刻不再想,除了他们几人之外,还会有谁,知晓沈羽的身份。又或是……
究竟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会忽然将这秘闻宣之于众。
这想法便只是在脑中一闪,都让他冒了一身的冷汗。若真是有人有意为之,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新王即位,女帝登基。女帝本就违背祖制,当日希蒙在临城被桑洛处死,可国中如希蒙一般的人,绝不在少数。自大金乌令驰援临城以来,诸公众将皆知桑洛沈羽鹣鲽情深早已如同一人,而诏泽阳公入三道门之事,便是桑洛不说,众人亦皆心知肚明。
而夺位容易,守位更难。国中从无女帝,八族更无女公。若沈羽为女子的消息天下皆知,这便又成了故老旧臣的手中砝码,今日不动,明日不动,可总有一日,会将此事拿出来,或直对沈羽,或胁迫桑洛。
更有甚者……
穆及桅的眸子之中划过一抹恐慌的惊惧之色。
更有甚者,会想尽法子对沈羽陷害诟病,以达心中那说不明朗的目的。而眼下,又逢新王登位大典在即,沈羽这突兀的怪病与忽然的流言,任他怎样想,都觉得太过“恰到好处”。
许是因着夜雨寒凉,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有事来。
一定有事要来。
穆及桅忽的站起身子,抬手将面上的雨水抹了,循着台阶往下走去,他如今入不得二道门,只能在一道门之中去寻玄书。至少玄书昨日曾见过桑洛,而国相素来中正,若他有所问,应也不会诓他。
可他刚刚下了台阶要往玄书之处去时,却在雨幕之中瞧见一佝偻身影,正不疾不徐的撑着伞往此处走着。他定了步子,只觉这身影有些熟悉,待得来人走进,便是轻声低呼,还未及言语,耳边已然传来了苍老沙哑的声音。
“如此深夜大雨,穆公,是要去寻国相么?”
姬禾的衣裳也并未因着撑伞而有几分干的地方,抬着头眯着眼睛从伞下看着穆及桅,咂了咂嘴:“若我说,国相,不会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东西。”
穆及桅对着姬禾深深一拜,当下开口急问:“国巫可知,如今沈公如何?”
姬禾只道:“这雨太大,下的人心里憋闷,穆公可否请我到你狼绝殿中,喝一杯?”
穆及桅心中着急,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同姬禾饮酒?可他却知姬禾此人,便是天下人都急死了,他怕也不会急上一分半毫,只得压下心中焦躁,引着姬禾入了狼绝殿中。
姬禾将伞放在一旁,看了看穆及桅那一身湿透的狼狈样子,目光中却晃过柔和之色:“穆公对沈羽,确实关心。看来,我此番,应是找对人了。”
穆及桅身上的雨水滴落在脚下的地面上,头发还不断的滴着水,他却管不得此时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拱手只道:“国巫,桅心中着急,还请国巫,诸事明言。”
姬禾舒了口气,走到桌边,径自将放在桌上的酒壶拿起来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枯瘦的手指将嘴一抹,笑了笑:“大雨袭城,濯洗万物,草木惊惧,人心难测。看来,有些事儿,是遮不住了。”
穆及桅身子一抖,当下便知他所言指的是沈羽之事,可他却又疑惑,纵不知姬禾谈起此事如此气定神闲,他却是何时知晓沈羽身份的。他怔愣片刻,姬禾却坐下身子,又斟了一杯酒递向穆及桅:“穆公,坐下来说吧。”
穆及桅双手接过酒杯,将杯中酒一口灌进肚子,烈酒入喉,勾起暖意,他坐在姬禾一边,眯着眼睛看向姬禾。却见姬禾面带笑意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更是迷惑。
“我知穆公年少之时,曾受徐海成荀柔恩惠,荀柔,是沈羽生母,沈羽,又在斥勃鲁之后,救下穆公一命。我知穆公是知恩图报之人,便是知晓沈羽身份,也不会吐露半字,我说的,是也不是?”
“看来,”穆及桅犹疑地看着姬禾:“国巫也早就知道了沈羽并非男子。”
姬禾笑道:“知与不知,总也不能左右旁人。但我知穆公信我,自然也会对穆公推心置腹。今日此来,也就是看中了穆公会舍命对沈羽相护的坚定心性。”
穆及桅沉思片刻,忽的抬眼直视姬禾:“国巫此言……难道沈羽之急病,真是有人故意为之?”
“沈羽并非急病,而是被人下了蛊。”姬禾敛了笑意,面容凝肃:“而此蛊,至少在两月之前就已经潜在她体内。”
“蛊?”穆及桅惊呼一声,神色一凛:“国巫是如何知道?”
“姬氏一族,历代为舒余国巫,通晓天相,善占测。少年之时,游历四方,增长见识,接天地灵气。此长别蛊,你们后辈,知之甚少。而我却见过。”姬禾轻声一叹,面上交杂着瞧不明白的复杂神色,似是遗憾,又似是有几分苦楚:“此蛊若说阴毒,远不及其他,若说凶险,也未必会见血封喉致人死命。它最骇人的地方,是慢。慢,而苦楚万分。”
穆及桅的神色随着姬禾所言而愈发阴鹜沉重,听得他最后一句话,眉头都搅在了一起。
姬禾冷哼一声,摇了摇头:“下蛊之人,究竟是何目的,眼下混沌不明。但长别蛊,却可让沈羽对而今女帝避而不见。若她耐不住心中情愫,见一次,则毒深一分,见一次,则痛苦加剧一分。”
“如此狠毒的手段,究竟是谁?”穆及桅咬着牙关,握紧了拳头,却忽的嘶了一声,定睛瞧着姬禾:“可若如国巫所言,下蛊之人,定知晓沈羽与女帝的关系。”
“不仅知晓她二人关系,还知晓沈羽并非男子。”姬禾对着穆及桅微微点了点头,瞧着他目色更是迷茫,复又言道:“长别蛊,对男女无用。偏对违背阴阳之理的人有用。”
穆及桅“啊”的一声低呼,当下僵住了身子,片刻说不出话来。
“女帝只道沈羽曾被南岳大祭司舞月带走,而长别蛊正是南岳王族失传已久的东西,若是舞月下手,顺理成章。本来,我也以为定是如此。可今日,我却忽然听到沈公并非男子的传闻,而今这传闻已然在这疾风骤雨之中传到四处。这一切,来的太快太巧,让我不得不从新思量是否在国中,有人意图对女帝与沈羽不轨。”姬禾说话间,抬眼看着穆及桅:“是以,我来寻穆公。只是因着,”他苦笑摇头:“我纵观皇城,如今可信的,怕也唯有穆公一人了。”
穆及桅目光一闪,旋即起身对着姬禾拜道:“国巫但有所言,桅绝不敢辞。”
“今夜,我想请穆公随我一同,去寻一人。或许寻到此人,便能揭开着忽然而起的迷雾薄纱一角。”
“谁?”穆及桅惶然抬头。
姬禾站起身子,面容更加沉重,喃喃地道了一句:“蓝多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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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豁,下面是老头子们和叔叔们的飙戏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