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之命如何解
沈羽带着陆离回返皇城的这个清晨, 桑洛, 却在皇城之中见到了一个久未露面的故人, 一个怕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已随着临城一同被锁进回忆之中,已经故去的人。
姬禾已经六十有五, 一辈子都在皇城之中,行占测之职,没得半点儿护身的功夫。国祭之时,按祖制他该就在伏亦的行伍之中, 可在临城,谁也没有瞧见他,众人皆以为他已与临城百姓同被埋葬城下,是以他来之时,便是正在巡守皇城的魏阙都惊得半晌没动弹, 竟不敢认。
及至穆及桅快步而来, 朗声大笑之时,才终究信了这蓬头垢面的老者,果真是国巫姬禾。当下便请了传令侍从,往三道门中慌忙回报,国巫回返。
此时, 桑洛正在一道门内, 人殿东侧的偏殿之中,坐在那黑漆的座椅上, 静静地看着姬禾跪在地上, 双手捧着一杯热茶, 吹了几口气,咕咚咕咚的喝了。这一场景熟悉非常,正就在姬禾将手一抬,咧嘴一笑开口言道:“还请新王,再赐一杯茶。”之时,更觉恍如隔世。
桑洛摆了摆手,姬禾微微拜了拜,这才站起身子,将茶杯递给了疏儿,疏儿双手接过茶杯,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姬禾似是渴极了,接过来连吹都未吹,便吸溜吸溜的又喝了个干净,旋即摸了摸嘴,将茶杯递还,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句:“谢吾王。”
“临城之时,我们遍寻城中,都未见国巫踪影,世人皆以为你已遭不测,幸而吉人天相,竟在此时还可得见。”桑洛定睛看着姬禾,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国巫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姬禾干笑两声,抬起眼皮瞧着桑洛:“我未在临城之中,只因那时,我并未随先王伏亦前往。”
“是伏亦与秀官儿,不让你跟着?”桑洛不解只道。
姬禾却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老头子觉得此去危险,逃了。”
桑洛双目一眯:“国祭为舒余国中大事,国祭之时,国巫必然随行,而今国巫如此直言相告,不怕我治你的罪?”
“老臣一生,总被治罪,已然惯了。”姬禾嘿嘿一笑:“况如今吾王仁厚,又聪慧非常,自然更不会胡乱治罪。”
桑洛被他说的一笑,将手中拿着的杯子轻轻放下,清脆的声音微响:“昔日国巫与我父王说话之时,也是这样一般的样子吧?”
姬禾眉目弯着,撩了撩蓬乱的头发:“昔日与公主说话之时,不也是这样一副样子么?”
“我知国巫从不畏死。当日,你被我父王放逐北疆,闻听新立太子,不顾王命往姚余寻我,想及当日你同我所言,”桑洛站起身子,走到姬禾身前,抬头看着:“不随伏亦前往临城,想来,只是不想死的不值。而今国巫前来,亦不畏死,看来,有什么事儿,让国巫觉得,比生死更重。”
姬禾躬了躬身子,看了看桑洛身后的疏儿,复又言道:“老臣此来,确有一事,想说与吾王听。”
桑洛当下会意:“疏儿是我心腹,国巫言明即可。”
姬禾却嗤笑一声,佝偻着身子弯着腰摇了摇头:“心腹?王,怎会有心腹。”他看着桑洛的面色微沉,复又开口:“若王命我说,老臣,自然要说。只是我所说之事,关系深重,吾王,真的要留得这小姑娘在此?”
疏儿听得别扭,上前只道:“国巫说的好没道理,我随吾王多年,难道,我还会泄露半分不成?”
姬禾只是看着桑洛,倒也根本不再言语。桑洛沉吟片刻,轻声开口:“疏儿,你去外面,替我守着。”
疏儿微微一拜,应了一声便出了门。
桑洛只道:“眼下,国巫可以说了?”
姬禾蹙着眉心,凝目看着桑洛,这目光再不复方才那一般的悠闲,却交杂着一抹愁绪,看的桑洛心中不安,复又问道:“国巫?”
姬禾叹了口气:“吾王可还记得,当日我往姚余祖庙之中寻你,说过的话?”
“你说,我两位王兄,皆非真王。”桑洛淡声言道:“如今,你之所言,句句成真。”
姬禾却道:“当日占测,所谓不王只说,我心中亦有疑惑,不知出了两位王子,还有谁可登这王位,却在见到公主之时,心中明了。”他看着桑洛,正见桑洛也正瞧着自己,扯了扯嘴角:“那时我便猜到,而今之日,迟早都要来。”
“是你将这件事,告诉我父王的?”桑洛想着当日渊劼下令放逐自己的情景,又听姬禾所言,当下便道:“我父王虽然多疑,却绝不是冷血之人,他一向宠爱我,何以会忽然……”
“你父王多疑,”姬禾开口打断了桑洛的话:“为何不可冷血?”他干声言道:“若是老臣当日将这话告知他,公主,怕也没有命走上这八步金阶。”他微微摇着头:“牧卓狡猾,伏亦平庸,唯有女儿聪慧过人,他本就多疑寡恩,而那狡猾的儿子犯了乱,平庸的儿子又没有主意,为了保得伏亦王位,若不将你放逐,他心中不安。如今公主已然成了女帝,应也知道,坐上这王位,有些事,须得知道割舍。”
桑洛沉着面色,冷的一如冬日寒冰,只是静静听着,更在听到他最后一句之时,觉得周身冰凉。她心中明了,姬禾所言非虚,若当日他真的将实情相告,莫说自己,便是他姬禾,怕也难逃一死。
“但我依旧心中疑惑,”姬禾嗽了嗽嗓子,叹声言道:“公主身上龙气愈发深重之时,却忽然消失在皇城之中,不过几月,又复现与昆山之侧。”他说着,哑声笑了笑:“老臣活的久了,自然知道昆边之中,有什么。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公主有朝一日,定能回来。”
桑洛疑惑的看着姬禾:“为何?”
“只因昆边寒囿的主事,也算是我当年好友。”姬禾笑道:“只怕,先王泉下有知,要追悔莫及。他将你放逐昆边,是害怕你夺了伏亦王位,却不曾想到,他此一举,却实实在在的帮了你。”
“可我当日,并无半分称王之心。”
“命数早定,自有定数。”姬禾眯着眼睛,看着桑洛:“后来,又闻昆边大火,一城尽毁,转而朝中风云骤变,寺人弄权掌控伏亦,南岳献媚儿,生死蛊复现皇城。”他目中划过一丝复杂混沌之色:“而龙气,却显于南疆。那日穆公前来寻我,问我如今国事,我便有言与他,让他往南而行,辅佐真王。如今看来,这话儿,也成了真的。”
桑洛轻哼一声,“国巫占测了得,能知我等不知之事。如今与我说这些,是要我谢你?”
姬禾哈哈笑道:“吾王明鉴,老臣,自然不敢。”
“你说了这样多,却没有一件是你方才所谓关系深重之事,”桑洛坐下身子,将茶杯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着:“陈年旧事,还是不提了吧。”
“公主与先王一样,不信巫卜之说,不信天命。先王的三个孩子之中,唯有公主,最像他。”姬禾却也不怕,又对着桑洛一拜:“只是不知,这一份相似,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我是像我父王,却也终究与他不同。”桑洛微微蹙眉:“我敬国巫对我直言,从不隐瞒。也愿将你留在皇城之中再为国巫。只是国巫方才所言,我却听不出你言外之意。”
“天命早定,可人事诡谲。舒余百年来从无女帝,对此一事,老臣心中,亦有疑惑。是以,南疆祸起之时,我为吾王,占测一卦。”姬禾说着,便跪下身子:“如此行径,按大定国律,当腰斩。可如今大事已定,为舒余百姓计,臣,请吾王听我说完,再做定夺。”
桑洛听得姬禾说着为自己占测一卦之时,便忽的冒了一身的冷汗。此时,她低头看着跪落在地的姬禾,心中游移不定。她自然想知道这说对了许多事儿的姬禾给自己测下一个怎样的命数,可她却觉得手心都冒了汗。听自己的命数?是福是祸?说来,似是玩笑,可想来,却觉心惊。
半晌,桑洛才缓缓开口:“你说。”
姬禾的身子动了动,费力的直起来看着桑洛:“龙气盛而王命孤。”
桑洛双眉一簇,死死的盯着姬禾,面色霎时间发了白。
“吾王聪慧,自然知道,我所说之孤为何。一年之中,公主的父兄尽去,终得此大位……”
“我父王,是为南岳人下毒害死!伏亦,亦是受了生死蛊而亡。并非我有意杀之。”桑洛咬着牙,打断了姬禾的话,便是双手都握了拳头。
“老臣并未说他们是吾王所害,可……”姬禾沧桑的面上凝重肃穆:“若他们不死,公主又怎能成了女帝?龙气太过,今日成了女帝,自然,也成了孤家寡人。”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告知我,身边亲人皆去一事?”桑洛寒着一张脸,站起身子:“若是因着此事,你何须占测?国中人,都瞧得清楚。”
姬禾却摇头苦笑:“若为逝者,自然不须多言。只是,”他抬起眼皮瞧着桑洛:“公主在王之位,但一日在,日后,便一日无所婚配,更无所出。”
桑洛双目一瞪当下问道:“你此言何意?”
“吾王应知,你为女帝,本已破除旧制,承天奇命。天地万物,有一得,必有一失。可有大得,定还有大失。父兄既亡,便是其一,若女帝婚配,怕只会害了这人。”
“若我执意要嫁,又会如何?”
姬禾苦叹:“我知公主素来与泽阳沈公交好。沈公英雄,可不惧世俗,不畏人言,更是国之良将。可旦夕祸福只在瞬息之间,谁又能知道,何时天降洪福,何时大祸临头?”
“若我执意要嫁,又会如何?”桑洛却不为所动,仍旧问道。
“可。”姬禾当下开口,这一字可谓掷地有声。
桑洛眉峰一挑,姬禾又道:“舍下王位,逆天改命,令换他人为王。可眼下舒余刚经战乱,又换新王,根基不稳,南岳中州虎视眈眈,若让王位,您与沈羽自然可双宿双飞,只怕要累得百姓生灵涂炭。吾王,是要沈羽,还是要这天下,大可自行抉择。”言罢,只是看着桑洛,再不言语。
二人便就如此对视良久,一片静谧。
良久,桑洛冷哼淡笑:“国巫以为,我是信命之人?”
“非也。”姬禾闭目回道:“巫卜之说,自然不可全信。可我星轨之人,既然占测,便必要将此事呈与吾王。当日先王亦不信,逆天而为,扶了伏亦登王。可伏亦如今尸骨怕还未寒。吾王自然可以下嫁沈氏,诏入三道门中护着,或许沈公命格不同,化险为夷,也未可知。”
桑洛怔愣地看着姬禾,听他所言后心便冒上一股寒意。便是额头,都冒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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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姬禾总是放下巨大□□。可惜女王不信命。
作者亲妈感冒了,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