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尽心机终成空(下)

  伏亦双手捧着瓶子正自得又满意的吸着气, 却在桑洛这一声之后,停了手上的动作,看了看满前那空白的令旨,又看了看桑洛:“写什么?”
  桑洛不说话,只是退回座上, 定定地看着他。
  伏亦面容扭曲了几分, 歪着脑袋,抬手抓了抓蓬乱的头发, 半晌, 乌突突地一笑:“洛儿放心, 我说了回返皇城之后好好报答你,定会好好报答, 不须这一纸诏书。”
  桑洛看了看鬼使, “将他手中瓶子拿走。”
  伏亦被夺了瓶子,本想要抢, 可他早就无力, 哪里抢得过,他方才吸了许久的黛花膏, 此时忽的离开, 更觉周身难忍, 那一股又痛又痒的焦躁难耐之感复又袭来,更是焦躁:“你到底要我写什么!我写便是!”
  桑洛笑道:“我要你写什么, 你不知道, 秀官儿, 一定知道。”她说着,目光移到秀官儿那苍白的脸上:“不若秀官儿和他说说?”
  秀官儿扯了扯嘴角,哆嗦了片刻的嘴唇,继而终于又怪声干笑起来。边笑边将目光定在桑洛脸上:“公主自小,便聪慧过人,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要走上这样的一条路。若你父王尚在,他该后悔没有早早杀了你。”
  “可惜,他们终究还是没能杀了我。”桑洛微微一笑:“说吧,把你猜出来的,告诉他。”
  秀官儿却道:“他纵可让位给公主,可国中之人,难道真能臣服?”
  “国中之事,由我,不由你。”
  “让位?”伏亦呆了呆,那因着不适而颤抖的身子此时更是重重的颤了一下,手中的笔杆不住的哆嗦,零星的墨点儿落在面前那一道令旨上,“你让我,退位,让给……”他的目光之中露出一抹浓重的惊讶与诧异:“你?”
  桑洛一直盯着那笔尖,听得他这话,才慢慢抬起了头,瞧着伏亦那狰狞不堪的面目,叹了口气:“伏亦,这江山,你坐不稳,不若早些放手,来的轻松自在。”
  “我……坐不稳……”伏亦说着,呼的一声痛呼,便是笔都拿不住了,五官几乎都皱在了一起,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咬牙只道:“你……就坐得稳?妖女祸国……我当年……就该除了你……”
  “你现在这般模样,大势已去。”桑洛伸出手,握住伏亦那不住颤抖的右手:“写吧,写下这令旨,我便将这黛花膏还给你。好歹,你不会如此痛苦。”
  伏亦僵硬的抬头看着她,却又因着更剧烈的疼痛不由得闷哼出声,而桑洛还是那样平静地与他对视,面上不曾掀起一丝波澜。
  她知道伏亦根本忍不得这疼痛。
  这疼痛怕是没人可以忍得。
  她只需要这样静静地等着。
  不过片刻,伏亦终究咬死了牙关,撑着力气握住了笔,桑洛松开手,面容沉静的看着他在那令旨上一字一顿的写下诏令。那字因着他的颤抖,笔锋都乱了几分,显得潦草又杂乱。
  可桑洛依旧不语,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潦草与杂乱。
  诏令写就,伏亦将手一松,笔掉落地上,伸出蜷曲着的手,对着桑洛,嗓音都变得极为沙哑:“给……给我……”
  桑洛起身到了伏亦身边,一手拉住他伸出的手,另一手拔出了那鬼使腰间的腰刀,锋利的刀锋将伏亦的五根手指尽皆划破,登时那手上血流如注,满是鲜血。桑洛将那腰刀丢了,双手将伏亦那淌着血的手按在令旨之上,继而双手一松,呼了口气。
  秀官儿瞧着,哑声笑道:“若临大乱,书血诏。一国诸公,皆须奉令而行。违者,诸公可讨逆诛之。”
  桑洛斜了一眼秀官儿,将手上沾着的血用那靛蓝色的桌布擦了擦,挑了挑眉道了一句:“给他。”
  那鬼使似是已然瞧的呆了,听得桑洛此言,慌得将手中的瓶子塞到了伏亦手中,而伏亦此时已再没了力气听他们言语,身子一歪翻倒在地上。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将瓶子放在鼻间猛力地吸着。
  桑洛将那令旨收好,疲惫的蹙了蹙眉,看了看午子阳。
  午子阳当下会意,一手还握着针抵着秀官儿的脖颈,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不大的黑色弹丸,放在掌心之中瞧起来颇有分量。他将这弹丸往头上房顶用力一抛,那弹丸竟破瓦而出,不过一忽儿之间便在这房子上方砰啪炸裂开来,烟火四散。正是泽阳的烟火号。
  而伏亦此时依旧在地上蜷做一团,却不知他手中那黛花膏是怎的了,似是怎样都解不掉身上的疼痛,更至疼的满地打起滚来,挪动身子抖着手抓住桑洛裙角,口中痛呼:“你……你做了什么手脚!你……你将真的给我!”
  桑洛微微蹙眉,还未言语,秀官儿却忽的又笑出声:“公主或不知,这黛花膏,一日能用的量颇为有限,若是用的过了,便是物极必反,让他体内的生死蛊更不听使唤,眼下看来,王子亦,怕是,没救了……”他说着,竟开心的大笑起来,整个身子都随着这笑声抖了起来,便在这笑声之中,门外噼啪巨响,火光大闪,继而便从城头传来隐约喊杀之声,他复又说道:“不过,眼下,这火龙都已然丢入城中,王子,被火烧死,被乱刃砍死,总归好过被生吞饮血,肠穿肚烂,痛苦不堪……”
  桑洛的脸上终究浮现出一抹愠意,而这愠怒只是一忽儿便消散,变成了浓重的厌恶,她的裙角被伏亦拽着,动不得步子,只是将那凌厉的目光定在秀官儿那带着笑意的脸上:“你早就知道会如此,从牧卓死时,你便坐定了主意,让他死。”
  “我坐定了主意让他死,”秀官儿嘿嘿笑道:“难道公主,还想让他活着?他若死了,公主的王位,岂不是更加安稳?”
  桑洛被秀官儿说的一愣,旋即嗤笑出声:“我竟忘了,你在皇城之中数十年,早就改不了这胡乱猜测别人心思的奴才本性。那你倒是猜一猜,你一个南岳细作,蛰伏皇城,乱我舒余,搅弄风云挑动是非,毒死我父王,如今又害我兄长,我可还会留着你?”
  门外喊杀之声更盛,火光四起,浓烟已然钻入房中,却更又火龙落下,便是整个房子都晃了晃。
  瓦片土石从屋顶掉落,秀官儿却笑:“公主要登王之位,自然知道一诺千金之理,况我知公主,心胸开阔,绝非常人若能揣度,是以,我料定公主,便是如今已对我起了杀心,也绝不会枉顾与大祭司的约定,让我死在今日……”
  桑洛轻哼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弯刀,递给午子阳:“拖出去,废他双腿。弃之道旁,让他自生自灭。”
  “那小人,真是……多谢公主……”秀官儿咬牙言道,声音之中,却发了颤。
  桑洛却不再理会,只是看着那两个鬼使:“你们身中他们给的吞蛊,若想活命,此时,便除下面上的东西,随他走,或有可解。”
  那两个鬼使已然吓得不轻,便是周身再有力气,此时还哪里使的出来,听得桑洛所言吞蛊有解,当下将自己脸上那鬼面拿下丢了,瞧起来,竟还是两个少年。桑洛低叹一声,对午子阳说道:“你去吧。”
  午子阳一手拎着秀官儿,却又不解:“公主不走?”
  桑洛低头看了看伏亦:“他是我王兄,好歹,我该陪他,走这最后一程。”
  午子阳愣了片刻,当下言道:“我既护公主而来,自然也要护公主而去。我就在院中。”言罢,带着秀官儿与那两个鬼使出了门。
  伏亦趴在地上,一手抓住了桑洛的脚腕,那力道很大,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的她生疼。而伏亦已然疼的周身抽搐,面上满是汗水泪水,便是嘴唇都因着被咬破而流着血,却还在口中苦苦哀求:“妹妹……救我……我的王位,我的江山……都给你了…你……救我……”话未说完,又是一声痛极了的哀嚎。
  桑洛看了看几步之外的牧卓,一张脸血肉模糊。复又低头看了看伏亦,此时竟觉心中是一抹怎的都说不明白的情绪。
  她恨,无论是牧卓还是伏亦,她都恨极了。
  如今牧卓已然死了。伏亦,怕也不过片刻,就要死了。
  她却不觉得快意开心。
  她只觉得哀伤。可却又不仅仅是哀伤。
  “我们生在皇城之中,本就与寻常百姓不同。可我们……”她看着在地上不住翻滚的伏亦,实不忍看他如此,闭上眼睛,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也曾算是一家和乐,父慈子孝,兄妹和睦……”
  “妹妹……妹妹救我……我知错了……妹妹救我……”伏亦却哪里听得到桑洛口中所言,张口说着,鲜血已然从口中冒了出来,却仍旧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的求救讨饶,言语都变得含糊不清。
  “我本不想害你……”桑洛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鼻间萦绕的是更加浓重的血腥,睁开眼睛,正正瞧见伏亦趴伏在自己的脚边,身周已然开始淌血,瞧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出了血,只觉得那鲜红之色越来越浓,越来越多,流在脚边,染红了鞋子。
  “可我却无力再救你,”她终究还是皱了眉,静静地看着伏亦只是徒劳的偏着脑袋张着嘴,看着他那抓着自己脚腕的手变得僵硬扭曲,力道越来越轻,声音越来越小:“在我心中,你本该是一代英王,你登上王位,却因着你心中的鬼魅疑窦,听信谗言,终至于此……”
  伏亦的手忽的一松,身子痉挛一般的用力扑腾了一下,血水四溅,惊得桑洛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门板之上。眼瞧着在弥漫的烟尘之中,伏亦艰难的抬起头,那一张脸上的面皮都渗出了血来,却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张开口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句:“妹妹……救……”
  桑洛面色惨白,用力的靠着门板,周身都发了抖。
  而伏亦却终究没再说出一个字,那身子软绵绵的一趴,就这样趴伏在桑洛脚边,再没了动静。
  桑洛急促地喘着气,半晌,张了张嘴,那声音沙哑极了:“如今,我终究……再没了一个亲人……”说着,忽的笑了起来,转而又被周遭的烟尘呛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捂着口鼻稳了稳心神,闭上眼睛咬着牙关沉静片刻。站起身子,拉开了房门,将伏亦牧卓二人的尸身,落在身后。
  午子阳瞧着桑洛面色惨白,当下言道:“公主,小人护你出城。”
  “出城?”桑洛缓着步子往前走着,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来往厮杀的一片乱战之景,看着那鬼使与龙弩卫被赤甲军追砍倒地,面上浮起冷静之色:“我就要在此,好好的看着乱臣贼子的下场是什么。”
  日头极盛,城中火光嘶嚎兵戈相交之声不断,腾起的烟尘之中,满是辰月鬼使与龙弩卫的尸身。
  桑洛却似是根本瞧不见这些一般,双手拖着那让位血诏,缓着步子走着,一步一步的登上了临城的城头。转过身子往城中看去。
  马蹄纷扬,烽火黄沙,血流漂橹,面前一座空城,满是尸身血迹,如修罗地狱,阴森可怖。
  而她就站在城头,静静地俯视临城,只觉得日头猛烈,身边却阴风不断,冻得人周身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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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完美触发两个梦。还记得是那两个梦吗?
  明天不更啦,过个生日~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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