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迷,危机藏
今年的冬日, 西余风雪肆虐。及至二月, 雪几乎从未停过。
皇城外的雪已经没过了膝盖。而三道门内, 便是内中侍从如何铲扫,也抵不过一日日大雪飘洒来的快, 无论如何,都扫不净。
城门上挂着巨大的冰棱,殿角的祥兽,突兀的在一片雪白之中显着一抹隐约的青黑色。若自皇城最高处的望楼往外看, 只得一片素色。本就肃穆巍峨的皇城,在如此一片情景之中,更显肃杀阴冷。
穆及桅披着大氅,站在最高的望楼之上, 须眉之上尽是雪花,他眯着眼睛定定的看着皇城正门之处一队看着极小,如同蚂蚁般有序行进的队伍,眼中晃过一抹浓重的忧虑。那被冻得通红的面上,阴沉的厉害。
自陆昭往姑业之后,他便再没有离开皇城。他有许多悬而未决的事儿要查探,还有许多看不明白的事儿要弄清楚。这几月中,他所知不多, 却也并非一无所获。
新王沉迷媚姬, 不问朝政。身体瘦弱, 却精神奕奕。每日朝殿, 只见秀官儿, 不见吾王。他数次想往二道门内,觐见吾王,皆被挡在外面。
穆及桅蹙着眉心,隐在大氅之中的双手握了握拳。这感觉怪异至极,新王,全然不似他当年所识的伏亦,而这变化竟就在瞬息之间,猝不及防。
本该在上月回返的凌川,不知在路途上因着什么事儿耽搁,以至与泽阳一族的婚事一直拖延至今。若在昔日,先王怕早就派人往南疆寻人,抑或派暗卫前往刺探。而新王……
新王,太怪了。
背后响起木阶吱呀的声音,侍从扶着一旁的圆木,站稳了身子,对着穆及桅深深一拜,轻声言道:“穆公,吾王请公,往德宁殿,一叙。”
穆及桅转过身子,有些惊诧的看着这传令侍从,吾王从未主动传召自己。今日,却为何诏令忽至?
那侍从躬着身子,似是猜到了穆及桅因何疑惑一般,复又拜了拜,言道:“凌将回来了。”
穆及桅面容一变,旋即转头看向方才自己瞧过的皇城正门的位置,那一队徐徐而行的兵士已然不见了踪迹,心中陡然一沉。
侍从弯着身子:“穆公,随我去吧。莫让吾王多等。”
穆及桅沉着脸色点了点头,转身从那木阶之上下了望楼。侍从却在其后跌跌撞撞,险些滑落在地。
德宁殿在一道门内,从此间过去倒也不远,穆及桅走的急,三两步便把侍从落在身后,行至德宁殿时,身后侍从早就没了踪迹,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将大氅脱了交予门边侍从,阔步进了德宁殿中。跨门而入,便跪拜行礼:“臣,穆及桅,参见吾王。”
而先于伏亦之声传入耳朵的,却又是秀官儿那怪异的嘿嘿笑声。
穆及桅跪在地上未曾抬头,只听得身后殿门重重关上,不由得闭了闭眼。
“穆公起身吧。”
穆及桅站起身子,目光自侧边扫过,但见侧座矮几之后,站立一人,正对自己微微拱手,身上的衣裳还因着落雪湿漉漉的,一双眉眼因着低头瞧不太清楚,只觉得双手白皙,身形颀长,正是凌川。
他对着凌川微微倾身算是还礼,转而望向正座,但见伏亦此时,正侧着身子靠坐在软塌之上,手中抱着个精致的镂金雕花暖炉,身上盖着一条白狼毛皮的毯子,面上带着笑意,显得精神奕奕。可他却又心中一凛,伏亦比前几月瞧起来,更瘦,瘦的几乎一张脸都凹陷下去。
穆及桅当下皱了眉:“吾王,这几日,身体安康否?”
伏亦微微一笑,还未言语,秀官儿却又掩口而笑:“穆公真是关心吾王到心里去,几月未见,这刚一来,不问政事,却问吾王龙体。也难怪吾王总是日日想着您。有什么事儿,都要问过穆公。”
穆及桅眼神一晃,复又言道:“今年冬日霜雪大降,待得春来,臣陪吾王去春猎,舒展舒展筋骨。”
伏亦笑道:“穆公所言甚是,这几日,我也觉得自己瘦的不像样子。可我吃的不少,精神也好。医官看了几次,也说无妨。又逢冬日大雪,这舒展筋骨的事儿,也就一直拖着。”他说着,抬了抬手,秀官儿便将桌上的酒杯端了起来,毕恭毕敬的送到伏亦手上,伏亦抿了一口酒,坐正了身子,轻声言道:“这舒展筋骨的事儿,先搁着不说。今日凌将回返,我请穆公来,正是要商议些正事。”
穆及桅看了看凌川,但见凌川也正瞧着自己淡笑,却总觉得眼前的凌川不似曾经见到的那般勇武硬朗,那眉眼之中带了一股怪异的神色,看的他心头突突直跳,便转而又看向伏亦,拱手言道:“吾王所言,可是凌将与陆离婚事?臣听闻,那陆离一病不起,此时还在姑业城中休养,不知如今如何了。”
“穆公所言,我也知道。”伏亦轻声一叹,将手中酒杯轻轻放下,搓了搓手:“与泽阳一族的婚事,已然拖了一月。确实是耽搁的久了。”
穆及桅又道:“此事,我倒也想问问凌将。”他说着,看向凌川:“若算路程,凌将在年前接到吾王诏令,旋即回返,快马加鞭星夜赶路,应在上月回返皇城。何以此时才到?是路上,因着什么事儿耽搁了?还是……”
凌川拱手言道:“此事,川,方才已于吾王禀明。实是因为我白河城中出了乱子,几位叔伯兄弟,因着政见不一,在城中大打出手。川,是凌族之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日。”说话间,又对着伏亦一跪,磕头言道:“臣,愿请吾王责罚。”
伏亦哈哈一笑,对着凌川摆了摆手:“凌将起来说话,白河城凌氏,素来如此,此事,倒也确实让人头大。穆公久经沙场,见的多,担心的自然也多。方才,你同我说,对于泽阳之事,你还有话要说,如今穆公到了,凌将,但说无妨。”
凌川不曾起身,跪正身子言道:“臣以为,泽阳一族,是舒余八古族之一,身份贵重。如今,族中虽已无沈氏后人,却不可慢待。臣,以凌氏族人,入泽阳一族,此事,更非同小可。况如今东余收复,神木都百废俱兴,是国之喜事。且新王即位,更是国中大事。臣有意,请吾王在三月春来之时,东迁回神木都。臣与穆公,随行左右。待得吾王定都神木,臣与陆离一行,回返四泽,于泽阳故城,祭拜其先祖,此事才算顺理成章。”言罢,复又叩首,只等伏亦定夺。
伏亦愣了愣,思索片刻,看了看秀官儿,转而又看向穆及桅:“穆公,你意下如何?”
穆及桅满心疑惑,虽觉得凌川所言处处是理,却又总觉得此言怪异。迁都之事,确早该与吾王提及,可迁都与他成亲,却不相悖。何以要在迁都之后,再往泽阳而去?况凌川是伏亦心腹,伏亦与泽阳婚事一说,早已急不可耐,将泽阳一族收入掌中,早已势在必得,若非如此,便不会让魏阙驻守姑业城中守着陆昭与陆离。而凌川此时,为何会在自己面前,对伏亦之意,视若不见?
穆及桅微蹙眉心,拱手言道:“臣……臣只觉凌将所言,实为吾王为舒余,计深远。比臣,考虑周全许多。老臣,自愧不如。”他说着,嗽了嗽嗓子,复又言道:“不过东迁之事,不似儿戏。这一路过去,就要几个月。若吾王决意三月东迁,臣,许尽快准备,整饬五军,以保吾王周全。”
伏亦拧着眉头,听得穆及桅所言,连连点头。秀官儿却在此时嘻嘻一笑:“难为穆公与凌将想的如此周全,将己身置于国后,实在忠臣良将。”
伏亦点点头,沉声言道:“如此,那便就按着凌将所言,三月东迁。到时,凌将与泽阳众人,再往泽阳故城而去。”
凌川叩首:“臣,谢吾王。”
秀官儿嘶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儿。伏亦瞧了瞧他,开口问道:“秀官儿,有话要说?”
秀官儿又干笑两声,对着伏亦一拜:“倒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只是小人想起,吾王在春分之时,要往龙首山行祭天大礼,以祈先祖福佑万民。这算上日子,咱们过不几日便要启程往龙首山去,不然,怕是误了时候。若是三月迁都,这日子,会否赶不及?”
伏亦似有所悟,当下点头又道:“秀官儿不说,我却忘了。罪过,罪过。”说着,将怀中的暖炉拢了拢,沉思片刻,便是一笑:“如此,那便就先往龙首山,再自龙首山,往神木都而去便是。”
凌川又道:“吾王往龙首山去,穆公定要率皇城卫随侍左右,但若如此,只怕穆公不在,五军备整的时日不足。”他说话间,看了看穆及桅,又看了看伏亦,拱手言道:“若如此,这迁都之事,还是自吾王从龙首山回返之后……”
伏亦但听此语,面上便浮起一层焦躁之感,当下打断了凌川的话儿:“此事,不再拖了。国事重要,但凌将,是我心腹爱将,凌将与泽阳族中事,也重要。”他眉眼定在凌川面上,划过一丝果决狠厉之色,凌川神色一晃,当下跪落磕头:“是。”
伏亦那拢在暖炉上的手指不断的从雕花镂空之上摩挲过去,面上的神色更是变得焦躁不已,片刻,抬手入怀,又摸出一个精致的瓶子,打开放在鼻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又是一抹怪异的香气。
穆及桅拧了眉心,定定的看着伏亦手中的紫色小瓶,余光之中却见秀官儿正低着头,斜着眼睛瞧着自己,那目光让他心中一凛,陡然觉得寒凉异常。他目光一动,瞪视秀官儿,而这秀官儿却又将方才那怪异目光收了回去,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又给伏亦斟了一杯酒。
伏亦将那小瓶收入怀中,抖着手拿起酒杯大口喝着酒,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滴落的酒液沾湿了月白色的衣裳,他伸手抹了抹嘴边的酒液,开口言道:“此事,”他看了看穆及桅:“穆公,从今日起,你整备五军,以备迁都之事,祭天之事,你不必挂心。”
穆及桅当下一愣,拱手急道:“可吾王,过几日便要往龙首山,如今魏阙在姑业城中,臣为狼首,理应随侍左右……”
“随行之事,”伏亦缓缓舒了口气:“交于龙弩卫。凌将,随我往龙首山祭天。穆公,留守皇城,整饬五军。三月十五,你开拔往龙首山。祭天之后,你二人随我,一路东北行进,直往神木去。”
穆及桅面色凝重,眯着眼睛看向凌川。凌川跪在地上只是朗声应了一句,不在多说。他复又看向伏亦,伏亦却挑了挑眉毛,似是做了一件什么大事儿一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似是觉得自己这决定,颇为妥帖。而秀官儿依旧躬身低头,没发出笑声,也不曾多说一字。
穆及桅知自己此时再说,已然没用,只得拱手一拜:“臣,领旨。”
伏亦摆了摆手:“说了这么久,我觉得乏了。二位退下吧。”
穆及桅与凌川退出德宁殿,相互拜过,凌川转身要走,穆及桅却道:“凌将,龙首山祭天,是国之大事,还望凌将,谨慎处之。”
凌川一笑:“穆公安心,吾王对川有知遇之恩,此事,川定不懈怠。”
穆及桅眯着眼睛凝目盯着凌川那一张脸,却总觉得凌川那张脸白的厉害,似是全然没有血色,开口只道:“凌将路途劳顿,这几日,还是好好歇息吧。”
凌川对着穆及桅一拜,转身离去。
穆及桅皱着眉头,自侍从手中接过自己的大氅披在身上,转头看看德宁殿紧闭的殿门,心中忧愁更盛。只觉这皇城之中的漫天飞雪,一如如今的形势,扑朔迷离,怎样也瞧不清楚。
他慢着步子往狼绝殿而去,却一路走着,一路觉得周身发冷。脑中不断闪过凌川那张苍白的脸,秀官儿怪异狠厉的目光,还有伏亦那瘦骨嶙峋的样子。
还有那紫色的瓶中,散发出的古怪的香气。
有异。
伏亦有异,秀官儿有异,这凌川,似也有异。而这三人,将自己留在皇城之中,却要同往龙首山祭天而去。
祭天之事,除去伏亦几人,亦要有舒余八族之首大宛蓝氏替吾王呈龟甲,焚定国香。
想及此,穆及桅心中更是一惊。
而今大宛蓝族,已被吾王降了罪。此时大宛城守,不是蓝公,而是旁人。
扑簌的雪花打在面上,有些刺痒。穆及桅忽的停下步子,面容沉重。
异状凸显,不得不防。
如今,他尚有一人可寻。
除了此人,他再无别的法子可想了。
穆及桅深深吸了口气,寒气入心入肺,寒凉彻骨。他调转步子,往狼绝殿相反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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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们的作用凸显出来了。各种身怀绝技的老头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