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寒霜
干柴滋啦滋啦的烧着, 带着黑灰的铁架子上架着一盏缺了盖子的茶壶, 内中的水突突地冒着微浅的气泡, 怎的也不见沸。屋子里面散着一股霉气,地板上的石头砖面缺了不少块儿, 又被干瘪的柴草盖在上面遮掩。贴着墙壁处,只有两个并不算宽的土炕并在一起,上面的被褥不知多少年没有晾晒过,触手冰凉, 发着一股股怪味。
疏儿将那些被褥扯下来,垫在下面,又拿了带来的被褥铺好, 特地给桑洛的床上多加了一床褥子。这才转而弯了身子去将地上的那些柴草拾捡了拾捡,抱着柴草瞧着那地面上的破碎砖块儿便皱了眉,咬着嘴唇思索片刻, 终究又把这些柴草按着原样放了回去, 弓着身子将那些撤下来的被褥垫在上面, 直起身子吐了口气, 眉目之中忧愁更盛。
自进房之后便坐在火堆边儿上一言不发的桑洛,让疏儿更是在心中重重一叹,她自小便在皇城之中伺候公主,这一番的场景, 她自己都未经历过, 更何况这金枝玉叶历来锦衣玉食的桑洛。
“公主, ”她走到桑洛身边, 挤了一丝笑容出来,轻声说道:“这一路走了这样久,你肯定累得厉害。疏儿给你多加了一床褥子,睡上去一定觉得暖和柔软,公主不若去睡一会儿,疏儿去给你做些吃的?”
桑洛疲惫的抬眼看了看疏儿,面容极为平淡,似是对周遭的环境早就心中有了准备,但瞧着疏儿那极勉强的笑容,知她是不想让自己因着委屈太难过,可不难过,不委屈,谈何容易。
“疏儿……”她拉了疏儿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叹道:“你本不该来此处受罪,是我连累了你。”
“公主可说些什么呀!”疏儿听得此语面上神色就是一紧,当下说道:“疏儿自小就伺候公主,公主去哪,疏儿就去哪!”
桑洛听她这样说,面色更是暗淡下来:“此处环境恶劣,内中寺人古怪至极,根本就是个无君无臣的所在。”她越说,神色越是凝重,想及自己与疏儿一路进来瞧见的那几个低眉顺眼声音尖细的寺人,竟觉不寒而栗,微微抖了抖,双手在柴火边上烤着,偏就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疏儿瞧着桑洛的模样,知她心中担忧,急忙笑道:“公主放心,有疏儿在,定照顾好你。那些寺人反也只是在外头打扫担水,这房内他们也不会进来。日后公主衣食起居疏儿一手料理,公主不喜欢瞧见那些人,咱们便不让他们进来。这地方……”
她歪着头瞧了瞧这屋中构造,两张土床,有门无窗,屋中一个火堆大盆,这火盆低陷入土,周遭用石头砌着搁火,一个木制的浴桶靠在墙角,上头都是灰尘,复又一张桌子,这桌子年代久远,面上的漆几乎全都剥落了,上头摆着几个茶杯,一盏烛台,除此之外,再没什么旁的摆设。
待得疏儿将这些东西一一看完了,一张脸儿都皱在了一起,想桑洛自小在皇城之中吃穿用度皆是国中最好的,这日常的衣衫绸缎,高床软枕,金碗牙筷自不必说,便是沐浴时放进水中的花瓣儿,都是一早新摘还带着露水的新鲜花朵。且桑洛最爱洁净,从小到大都是日日沐浴,衣衫鞋子更是一日一换,虽说几月前她在战中随军同往顾不得许多,可那毕竟只是权宜之事,如今,她可怎么受得了这糟粕地方的折磨?
可她尽管心中是如此想的,嘴上也万万不能这般说。桑洛被吾王与太子亦放逐到此处,她虽然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自觉委屈的话,更没有一句控诉不公的言语,可她心中的那一份苦楚,疏儿实在感同身受。是以她就更不能再提及公主的伤心事,就算此处实在是糟糕的苦不堪言,她也必须说出一二个讨喜的处来哄着桑洛开心,她嘿嘿一笑,将那终于滚沸了水的壶从铁架子上拿下来,放在一边,笑道:“这地方虽然不如咱们以往的住处,可是细细想,也挺好的呀,皇城里头那么多守卫,来来去去都有人跟着,烦死了。况此处清净,远离国中战乱纷扰,公主喜欢读书,疏儿给公主把往日喜欢读的书都带来了,日后,公主读书,疏儿在一旁给您沏茶倒水,多自在!”
“读书,”桑洛淡淡开口,听得疏儿此语苦笑一声,叹道:“读这么多的书,有什么好?”她看了看疏儿,知她是在给自己宽心,可她心中的苦涩,却绝非一两句话便能消了去的,既然来了,逃不可逃避无可避,除了坦然接受,别无他法。她拉着疏儿的手,柔声说道:“此一行,本就该我来受苦。你执意陪着我,我心中感激。”
“公主怎的又说这样的话啊,”疏儿撇嘴只道:“公主一向待疏儿如同姐妹,公主遇上了事,哪里有姐姐受苦,妹妹独自离去的道理?”
“既是姐妹,我们又在此等不堪境地,我已被父王削去了公主籍,眼下,与你一般,算是个庶民,”桑洛眼光微闪,看着疏儿,轻启朱唇,“此后,你我姐妹相称,也不要叫我公主了。”
疏儿听得面上一惊急忙跪下身子:“疏儿不敢!公主就是公主。”
“这公主二字,如今听来,如刀似箭,听得人心寒。”桑洛低叹,拉了疏儿起身坐在自己身边,轻拍着她的手背,“日后,你就叫我姐姐,可好?”
疏儿眨了眨眼,瞬间明白了桑洛的心意,当下点点头:“也是,想想这许多年在皇城之中步步艰难如履薄冰的样子,这公主当起来总是累人!”旋即一笑,对着桑洛拜了拜:“疏儿见过姐姐。”说着,面上笑的更是欢喜,起身拎着铜壶,将桌上那茶壶与几个茶杯都用热水泡了泡,收拾停当又细细地检查了检查,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袋子,打开袋口放在鼻间闻了闻,满意一笑,将袋子中的茶叶倒进茶壶中,泡上了茶,一边扶着桑洛坐在桌边,一边嬉笑着说:“出来的时候,我悄悄地将殿中那上好的茶带上了。生怕此处没有公主……”她说着顺口,又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儿,急忙改口:“生怕此处没有姐姐爱喝的茶。若知道这地方什么都没有,我该多带些东西来才是。”
“让你能带上东西过来,是魏将宽仁,若不是他,”桑洛看了看疏儿收拾好的床铺,轻叹道:“这些被褥衣衫,又怎可能从皇城之中带出来呢。”
“可是……”疏儿张了张口,目光游移,思忖片刻终究还是低声说道:“这一路上,我听魏将数次提起沈公,”她试探着问道:“疏儿知姐姐心中担忧,可眼下咱们身处这等境地,难道姐姐依旧执意不让沈公知晓这事儿?”
“如今父王与王兄皆视我为眼中钉,”桑洛自嘲般的笑了笑,“若不是因着我好歹算是个公主,怕是连性命都要不保。”她转眼看着疏儿,“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对于国事,多多少少也算是知晓一二,你却说说,他们为何如此惧怕我?”
疏儿细思许久,讷讷开口:“难道是因为公主比太子亦聪明?”
桑路笑道:“莲姬死前,曾经对我说过,在这舒余国中,女人,还是不要太聪明才好。眼下,我算是真的明白她言外之意了。太聪明,便让人觉得她心中总不如面上一般和顺宽容,与世无争,他们不信,更不敢冒这样的险。前有莲姬,乱了父王与王兄的心,如今,便是我心中根本无心国事,但只将我自己的聪明显露在人前半分,自然就会有人觉得受了威胁,糟了轻视,恨不得将我做过的事儿都一把火烧了,让史官不能记录在舒余野卷中一分一毫。”桑洛叹了口气,抬手握了握那温热的茶杯,“我如今是父王眼中的忤逆女,沈羽却是舒余国中掌管五军兵符的大将,若她此时为我出头…”桑洛摇了摇头,抬眼看着疏儿,眼中满是凄楚:“父王定会重罚。眼下,她身处战事之中,不能分心,她父兄族人皆死,收复四泽之事,她等了太久。若因为我的事儿,贻误了战机,我,罪过更大。”
疏儿却道:“可咱们从皇城过来,路上就一个月,再过两个月,吾王便要向国中宣布公主……公主……”
“公主桑洛,已然病归。”桑洛唇角一勾,坦荡一笑:“倒也没错,今时今日,公主桑洛,确实已然离开人世。”她看向疏儿:“如今,只得一个庶民桑洛,”她长出了一口气:“如此想来,倒是轻松了不少。”
“可沈公若是听得这消息……”疏儿摇了摇头,“姐姐难道真的打算此生就让他这般以为你已经离开了人世?”
桑洛面色一沉,眉心微蹙,抿着嘴许久不着一字。疏儿叹道:“虽然沈公在姐姐与离儿之中左摇右摆的让人不喜欢,可是……可是这次我却是真觉出来沈公对姐姐心中有意,你二人,定是真心相待。这样一段好的姻缘,若就此作罢了,岂不是可惜,姐姐,难道真舍得?”
“不舍得。”桑洛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那一条帕子,定睛瞧着帕子上一片羽毛,心中一痛,轻声说道:“只是我自身难保,又哪里还能奢望与她有什么结果?如今,”她双手捏着帕子,闭上眼睛:“我只盼着她在战中安好,收复失地。圆了她先父遗志。”
说着,忽的想起沈羽曾说过待得收复了四泽,便带着自己远离尘嚣,寻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终老的话儿来,如此,便又落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