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之术深似海

  叛军围城, 又乱南疆, 牧卓被押入王都之时, 百姓闭户,人人不敢视之。待入皇城, 下车叩首,挂铁索,由三千皇城卫押入城中,囚与三道门内罚过园, 待吾王发落。
  三日后,平乱将领入二道门,跪拜领功。魏阙封五军统领, 持统兵符,值守皇城。泽阳副将陆昭,赐廉将军号。狼首沈羽, 与泽阳公位之上, 另加封崇德大将军, 赐王都内将军府邸, 内侍八百,府兵两千,令赏黄金三千,锦缎百匹。不日, 率三十万军, 往燕林再战中州大羿。
  如此, 便过去了半月。
  桑洛回返城中之后, 拜过渊劼伏亦,因着国事繁重不好多做停留,便回了风华殿中。夜中便发了高烧,咳嗽不断。折腾了许久,才见了些好转。
  她本想着寻个机会与父王提及沈羽之事,可病了几日身子乏力,也没精神,又听疏儿说着沈公早就领了兵往燕林走了,思念便又深重。可这些日子之中,渊劼与伏亦并无人来瞧,似是根本没记得桑洛回来。她心中终究觉出了一丝奇怪,披着衣衫问疏儿牧卓的事儿父王如何发落。疏儿只道牧卓如今还在罚过园中,并未听得吾王有什么令旨下来,倒是莲姬,被吾王发落了竭泽之刑,已在沙子地中挂了三日,看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疏儿说着,张了张口,似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叹了口气,没说话。
  桑洛瞧她神色怪异,知她还有事儿没说,便即问道:“还有什么事儿?”
  疏儿眉头一蹙,叹了口气只道:“此事,本不想告诉公主,可我想着公主反正也会知道,”她说着,拧了拧手中帕子,一甩:“那我便说了吧。他们说莲姬被挂在沙子地中,衣衫破烂自不必说,还每日清晨派人绑了牧卓去看,让牧卓跪在五十步外看着,一直到日落时分,才又把牧卓押回去。”
  桑洛目光一惊,拿着茶杯的手都微微抖了抖,吸了口气只道:“这是……父王的旨意?”
  “除了吾王,谁敢如此……”疏儿轻声咕哝了一句,瞧着桑洛面色沉了下来,急忙说道:“疏儿乱说的……疏儿……疏儿不该这样讲。那莲姬十恶不赦,竟敢毒害吾王妄图帮着牧卓叛国,做了这样的事儿,她活该如此!”
  桑洛放下茶杯,眉头紧锁,沉思片刻,轻声说道:“随我去寻王兄。”
  疏儿忙不迭地随着桑洛出门,却竟在伏亦处吃了个闭门羹。守门的侍从只道太子亦晨间就往吾王处去了,怕是要到晚上才会回返,如今国事繁重,吾王与太子亦日理万机无暇顾及,还请公主回去好好休息身子。
  桑洛心头一沉,听着侍从的话儿便猜出了一二分。伏亦是否真的去了父王处,她不需去问去看。但伏亦在此时并不想见自己,这事儿,怕是坐实了。她一路走着,心事沉重,可父王与王兄却是为何忽的如此?她心觉奇怪,便是疏儿在旁说这话儿也不着耳去听,竟没来由的走出了一道门,抬眼正瞧见那一片在日光下晃人眼的沙子地。
  她微微一愣,放缓了步子踏在柔软的沙地上慢慢走过去。但见那铁架上挂着的人在风中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身上本该华贵的衣衫破烂不堪,头发蓬乱看不着面貌。而不远处,站着一队兵士,牧卓被缚着双手,正跪在沙地之中,又被人揪着头发,昂着头直直的朝莲姬方向看着。只是不知,他那一双眼睛,此时是睁着,还是闭着。
  莲姬听得脚步声,枯黄的面容微微扯动两下,张开干裂的嘴唇哼哼了两声,费力的抬眼从桑洛面上扫过去,竟是一笑:“你来,瞧我的笑话……”
  桑洛见她这样子,便是她再恶毒,心中也觉不忍,叹道:“我来,并非看什么笑话。这只能算做王室之中的丑事,根本谈不上什么笑话。”
  “丑事……”莲姬喃喃自语,片刻哑着声音说道:“若我们胜了,纵不知道谁是丑事,谁是笑话……”
  “可你们输了。”桑洛咬牙打断了她的话:“落得如此地步,又是何苦?”
  “如此瞧起来,公主,倒是以为自己很聪明?”莲姬努力的瞪大双目直勾勾地死盯着桑洛,咳嗽几声又弯唇一笑:“你以为,是你与那小少公,救了你的父王和王兄?”
  桑洛闻言,眉目一跳,轻哼一声:“我从未觉得自己聪明,更不会如你一般,作茧自缚。我父王与王兄,天命神授,自有先祖护佑。”
  “先祖护佑……”莲姬大笑数声,那声音更是干哑的如同裹了沙子:“不过是玩弄众人的心与股掌之中的权术罢了。你父王,早就知我们的事,便在你陷入姑业城中苦战之时,在你随军往凤羽山擒我儿之时,他高坐八步金阶之上,品尝着你们这些人为他鞠躬尽瘁的美妙滋味儿,而你们,却甘落在他玩弄之下浑然不知?你说,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这话说出了口,莲姬笑的更是厉害,不住的大口喘着气,胸口起起伏伏,此情此景此语,惊得桑落几乎站立不住后退了两步扶住了疏儿。她张着双唇,数次想问莲姬此话可是真的,可她终究没问。这样的手段与权术,她不需再问,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父王才做的出来。
  反守为攻,欲擒故纵,不仅断了莲姬与牧卓的生路,还经此一事看清楚朝中众人谁忠谁奸,这一手段,可谓狠厉高绝。只是可叹那些死于战中的忠臣良将,不知如今魂归何处。
  她叹了一口气,解下身上披风,披在莲姬身上,轻声道了一句:“我也算来瞧过你了,你……好自为之。”
  莲姬眼光晃了晃,开口只道:“我命尽矣,好自为之这四个字,怕是公主,更要记着。”
  桑洛本是要走,听她所言,复又停下步子面色沉重地看着她。莲姬却道:“人之将死,这最后一句话儿,妾,要送给公主。这女人,还是莫要太聪明。尤其在吾王面前,更要装的愚钝。公主以为救了吾王,可吾王,可对公主感恩?”
  桑洛被这话震得心中一沉,心中更是明白,莲姬所言非虚。她心中擂鼓,面上却依旧淡然如常,微微一笑只道:“多谢莲姬提醒,洛儿,自会好自为之。”言罢,对着莲姬轻身一拜,转而离去。
  莲姬眯着眼睛看着桑洛背影,兀自咕哝了一句:“你确算是这皇城之中心底纯善又冰雪聪明的人了,可我死之后,你,又有多少时日可好好活着?”她沉重的喘息几声,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牧卓,忽的如疯癫了一般地大叫出声:“卓儿!卓儿……”凄厉数声,忽的声音顿住,闷哼一声,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当下没了生息。
  牧卓被人揪着头发,双目却死死闭着,只听着血溅之声,面上肌肉抽动几下,却仍旧咬牙不语。不过片刻耳边只得风沙之声,再无莲姬。
  黄昏时分,疏儿急着步子进来,桑洛瞧着她那带了些苍白的面色便已经猜到了些许,只听着疏儿回了一句:“早些时候,莲姬去了。”
  桑洛叹了一声:“这么快。”
  “听侍卫们说,是自己咬了舌头。”
  桑洛看了她一眼,目中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声叹道:“总归都是要走的,这样,许还痛快些。”
  疏儿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眼神之中溢满了担心,讷讷开口:“公主,今日里莲姬同你说的那些话儿……是真的吗?”
  桑洛的面色因着疏儿的这一句话更是凝重起来。莲姬今日的话让她满心复杂思绪极乱,而更多的,是担心与恐慌。她心中慌得厉害,从未如今日今时一般慌得这样厉害。她本不该将自己的心思如此明显的露在人前。可自父王病倒伏亦摄政之后,南疆事起牧卓叛国,她在姑业城中忽闻皇城惊变,又因着心中对牧卓的气愤与对沈羽的担忧专注战事,全然不曾想到自己的父王本就是一个心思深重不会轻易被莲姬糊弄过去的人。
  可即便如此……
  桑洛的额头上都微微冒了汗,伏亦却为何左右推脱不见自己?难道她费尽心思的不是为了帮他?
  国中女子不可干政,她此一番只觉是事急从权,却不想竟作茧自缚。
  疏儿在一边瞧着桑洛面色数次变换,越变越难看,她的心也随着桑洛的面色,越跳越快,越来越沉。但见桑洛一直沉默,她复又开口:“公主,要不……要不疏儿去……去太子亦处……”
  桑洛忽的抬手,疏儿慌忙住了嘴低下了头。
  桑洛看着窗外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只觉得心口突突地跳,跳的半个身子都发了麻,双手冰凉。她站起身子,声音极低的道了一句:“替我脱簪,换装。”
  疏儿身子一抖,面上大惊,“脱簪换装”四字让她抖着双唇脸都没了血色。当下跪落在地:“公主!公主并未犯错,又要跟谁请罪!若真脱簪请罪,那些要陷害你的人,岂不是得了逞?公主不可!”
  桑洛唇角一弯,勾出一抹苦笑,看向疏儿轻声言道:“内廷之中,谁还能陷害了我。谁,还能治我的罪?”
  除了吾王与太子,谁还能呢?
  疏儿身子晃了晃,瞬间听出了桑洛这句话之中的那不可说的苦涩。扶危定倾,平定叛乱,在乱军之中运筹帷幄,别人不知道,疏儿却看得清清楚楚,公主一片心思只为了太子亦,为了吾王,为了舒余一国,哪里想过她自己半分?可眼下,一众将领都得了赏赐恩典,公主却为何落得要请罪的地步?
  她思来想去都觉替桑洛不值,急道:“公主定是想的多了,吾王与太子亦忙于国事,顾不上公主。公主切不可因着莲姬的话儿,就如此自苦!”
  “是自苦,还是他人要我苦,都不重要。我只怕,眼下若不去,他日,忧患更重。”桑洛面色平淡,径自将自己衣衫外袍脱下,只留了内中一件素白色的长衫,抬手将自己发上的簪环配饰一一摘了,乌黑的长发垂落肩头,疏儿抖着手接过桑洛手中的簪子,咬了咬牙只道:“疏儿,陪公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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