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一片心?

  穆及桅掀开帐帘搓着一双手坐在沈羽对面, 沈羽披着大氅, 双手捧着一杯热水, 正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听得声音和那沉重的步子, 便知是穆及桅来了,微微一笑,也没睁开眼睛,只是轻声说道:“穆公来了, 可是有什么新消息,要说给羽听?“
  穆及桅手中的酒袋塞子还没拧开,听着沈羽这样一句, 挑眉只道:“嗨,我什么都还没说,你怎么知道?”
  “穆公两日未归, 听侍卫们说你夜中才回返, 却又在日出之时来寻我, 定是有什么消息, 心中按耐不住想马上说给我听。”沈羽微微一笑,捧着水杯抿了一口水,热水入喉,又激的她刚刚好起来的胸前伤口微微疼痛, 她蹙了蹙眉, 睁开眼睛瞧着穆及桅:“六日之前大羿军来扰, 被咱们打了回去, 这几日都没了动静。穆公刚从灵术回返,皇城那边,可是有了新令?”
  穆及桅点点头,只说道:“皇城确有新令,我也确实有些新消息要说给你听,不过,这新令不是给咱们的,新消息,也与咱们没太大的干系。”他冷声一笑:“只是这一年,怕不比往年好过,却又瞧着,要比往年还要难过了许多。”
  沈羽眉目一皱,不曾言语,只是探究的看着穆及桅,穆及桅喝了口酒,叹声说道:“南岳新王卓熙即位,却不依祖制往王都参拜,要让咱们的王南下白河城。”他手中晃着酒袋,吁了一声:“卓熙应还不到四十,正是壮年,听闻力气很大,脾气更大。眼下看来,是要沉着咱们与中州战事焦灼,想要从中取利,分一杯羹。”说着,咬牙哼了一声:“他却也不想想,这一杯羹便是要分,怎的也到不了他南岳小国的嘴里,就算是误打误撞的分到了,怕他也咽不下去。”
  沈羽神色凝重,沉思片刻:“如今太子刚刚监国,就忽逢此等大事,想来,太子亦难下决断。”她略一思索,片刻又问道:“穆公方才所言新令,可是太子亦有所决断了?”
  说到此,穆及桅眼中闪过一丝光辉,口中啧啧拍着大腿只道:“不错,太子亦以往仁慈绵软了些,但今次之事,做的痛快!他派了孟独率六万龙弩卫驻扎白河慑敌,咱们收到消息晚,孟独已带人开拔过去有些日子了,想来,这一两天就要到白河城中了。”说着,哈哈一笑面上神采飞扬:“想想,三万龙弩车往我舒余与南岳边境浩荡排开,那是何等阵势!便是那卓熙王力气再大,脾气再硬,到时候怕也得掂量掂量此战的代价!”
  “孟独……”沈羽叨念一声,却又问道:“那如今皇城,何人值守?”
  “昔日我的副将,如今赤甲军中参将,魏阙。”穆及桅抬手拿了桌上的一块肉干,大口的嚼着,咕哝了一句:“你的心思实在细了许多,繁琐事多,你还能挂念着王都中事。”
  沈羽一笑,却道:“如今大羿军做了缩头乌龟,盘踞四泽不敢越过来。咱们便也能缓口气,却没想到东边缓一口气,南边却又提心吊胆起来。昔日,我曾听父亲提起,南岳国虽小,可地处南境水草丰美百姓富足,”她吸了口气,面上收了笑容,转为忧虑:“且……听闻他国中虽有王,可国中上下最尊重的,应是历任大祭司。”说到此处,她眉目一晃,看向穆及桅:“羽在读舒余野卷之时,曾见其中有些关于这南岳国大祭司神乎其神的记载,穆公……”
  “你说的是传闻中,百年前南岳大祭司舞夜,可迷人心智,控人生死的事儿?”穆及桅略微沉思,低了声音说道:“这事儿,我儿时倒也听长辈提起,只不过,”他嘿嘿一笑:“百年前的事儿,可怎么做的数?那舒余野卷之中还记载着咱们西昆有神鸟,东海有龙,你可真的见过?”说着,起身走到沈羽身边坐下,拍了拍沈羽肩膀语气悠闲:“若真有龙,怎的不见那中州大羿骑龙而来,却被咱们的火龙吓得东躲西藏?”
  沈羽也笑,只道:“穆公说的是,传闻总归还是传闻,只盼着孟独此去,能真的震慑南岳,让他们不要再生事端。”
  “孟独自然拼尽全力,”穆及桅复又朗声大笑:“你可知,太子亦传令孟独往白河城去之外,还替吾王下了什么旨意?这旨意,怕是孟独万死都难辞。”
  沈羽不解,只是歪头看着穆及桅,片刻笑道:“莫不是让孟独接替了我这狼首之位?那我真是感恩戴德。”
  “非也非也,”穆及桅晃着头,面上笑意更盛,指了指沈羽:“倒确是是能了却你心中的一件大事儿。”
  “大事儿?”沈羽更是迷茫,满面不解的看着他,却听得穆及桅说道:“吾王有旨,若孟独此战可替舒余降服南岳,让卓熙王往王都请罪,他便将公主赐给孟独,成其好事!你说,是不是了却你心中的一件大事儿?若孟独胜了,你也不必再因着公主的事儿心里别扭,至于离儿,日后等公主入了孟氏一族,寻个理由,退了婚便可。”
  沈羽但听得穆及桅说道吾王要将公主赐给孟独,心思便瞬然乱了,哪里还听得到他剩下的话,杯中水都因着这大大的吃惊被晃了出来,一张脸忽的没了血色变得惨白,整个人都发了呆。
  穆及桅径自说了半天,却见沈羽面目苍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杯子,以为她伤势因着天冷又反复,当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少公可还好?是伤口又疼了?”
  沈羽这才晃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急忙把杯子放在桌上,半晌才说道:“这旨意,不该是吾王与孟独私下说的么?按理,咱们不该知道,穆公,是……是怎么……”
  “依着常理咱们确实不该知道,”穆及桅倒是不觉古怪,只道:“可皇城之中人多口杂,孟独此人又自负非常,想来,或是他自己说的也未可知。管他的,”他微微一笑看着沈羽:“我看公主如此待你,想来,你也将她当成了好姐妹,如此甚好,这孟独虽然丑了些,不过他孟氏一族也算是望族,公主加入孟氏,日后太子承袭王位,他孟独,定然可以首当其中为新王效力。加上你我二人,定可保太子亦王位,根基安稳。”
  沈羽心中此时堵了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呼吸都困难起来,胸前伤口阵阵闷疼,听得穆及桅此说,整个身子怕是都凉了一半,心中满是纠结悔恨,却又不知此时桑洛状况,不知桑洛闻此消息作何感想,言语之间心如乱麻,再听不下去穆及桅说的任何话,站起身子惯得想去摸腰间长剑,却摸了个空,可叹如今连那平安扣都被一箭射穿碎裂不堪,便是想睹物思人,看的都是满眼的残缺。
  她心头一窒,眼眶都发了红,开口只道:“帐中憋闷,羽……出去走走。”
  穆及桅不觉有异,只是说道:“外头凉,你可小心别冻着。”便兀自喝起了酒。沈羽快步出了帐子,满心烦乱,便是瞧见帐边手中提着食盒的陆离都没心思去问,一路往那结着冰碴子的大泽边上走去,自然也没听见身后一路跟着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此时太阳初升,一抹浅黄色铺洒在雪原之中,天地之间一片柔和。可这柔和之中却裹着寒意,一如沈羽此时心境。她深深地吸了几口凉气,用力的闭了闭眼睛,却始终觉得喉咙酸涩难受,只得弯下身子用力的抓起脚下积雪向那大泽丢了出去。那积雪在半空之中便各自飞散开来,落地之时早就没了什么踪迹。沈羽怅然的看着这一片极为熟悉的大泽冬日,坐在积雪之中,不着一词。
  大泽东边,便是四泽,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若不是中州大羿侵舒余国土,此时,她还会如几年前一般,在泽阳族中无忧无虑的过日子,若非西迁,依着父命顶了泽阳公位,她此时,或许早已以身殉国。若没有这些事儿,她此生怕再也不会见到桑洛,又或者,桑洛会变作她的家嫂。这些“若是”,她想了许多次,可唯有如今这一次,她心中竟横生出了些与往不同的念想。
  她心中难过,又悔恨,她悔恨当日为何不等桑洛给她一个答复便贸然向吾王提起自己与离儿的“自幼定亲”之事。她悔恨自己为何不是一个真的男子,这样,她便无须纠结。
  可悔恨之后,又是难过。
  她与桑洛相互钟情,“情”之一字,自有了那零星的火苗儿,便可在二人表明心迹之后成燎原之势,她这两个月来,每每想及桑洛,心中都泛着甜,如在梦中,全然忘了此前的忧虑与惆怅。今日穆及桅带来的消息,如同当头棒喝,敲得她这梦中之人不知所措。
  时至今日,纵她与桑洛尚可算是两情相悦,在这世俗眼光之中,这情,又可否久长?便是可以久长,她沈羽可一生不嫁,桑洛是一国公主……又怎能为了她……违抗了王命?
  想到此,沈羽不自主的身子一抖,吾王素来多疑狠厉,想及当日在霜雪林外那八十一皇城卫,与渊劼淡然处之的神态,她心中依旧寒冷如冰,若是桑洛违抗了他的意思,拒不加入孟氏一族,桑洛日后又会……又会被吾王如何对待?
  沈羽喟然长叹,双手紧紧地抓着冰凉的雪,紧锁着眉头,心中一阵又一阵的闷疼。
  “少公,是为了公主的事儿,难过吗?”
  沈羽听得耳边声音,惊慌的转头,却见陆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身边儿,正抱着膝盖瞧着她,她微微一愣,想要笑,却怎的也笑不出来,只轻声说道:“离儿又在外头偷听。”
  “可不是偷听,”陆离轻哼一声,抬手拍了拍身边的食盒,“我是来给少公送吃的,走在外头正巧听见穆公在里头跟你说事儿,便就没敢进去叨扰,穆公的声音那么大,我想不听见都难些。”她说话间一双眼睛转着,终究还是落在沈羽那满是愁绪的脸上:“少公,是因为公主要嫁给那个好难看的孟独,才这样难过?”
  沈羽被问的呆了呆,转而淡淡一笑,笑的极为牵强:“与好看还是难看无关,离儿还小,这些事儿,你不懂。”
  “我哪里不懂?”陆离抿嘴一笑:“羽姐姐心里面的事儿,前阵子我不懂,今日,我似是有些懂了。”她移过目光,看着面前这片日光之下的大泽,轻声说道:“秋猎回来,羽姐姐就不似之前那般样子了,总是有些心事,一直到你来朔城,每每提到公主,你的神色就总是与旁人不一样。”说着,她顿了顿,眼神之中划过一丝落寞:“前些日子你受伤,离儿日夜守着你,什么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沈羽一惊,瞪大眼睛看着陆离,陆离却并未转过头来看她,只是接着说道:“你昏迷之时,好几个夜里口中都咕哝一个名字,”她叹了口气:“洛儿……”继而转头看着沈羽一笑,瞧着沈羽面上腾起一抹红色神色慌张,低声说道:“离儿十四岁了,虽说不如你年长,却也不小了。羽姐姐莫不是真的以为离儿不知公主闺名?”
  沈羽面红更甚,便是言语都结巴起来:“是……我……昏睡之中……说……”
  陆离又笑:“离儿自小和羽姐姐一起长大,你的什么事儿能瞒得住我呢?”她凑近沈羽,将声音压得更低:“羽姐姐,喜欢公主,可是真的?”
  沈羽被问的怔愣许久,只是微微一叹:“离儿既然听到了,却怎么不告诉我?”
  “少公心中的事儿,既然不同我说,自然是不想让我知道。可我偏就撞破了,也知道少公这些日子为什么忧愁,却为什么还要提起来,惹你难过呢?”陆离凝目瞧着沈羽,但见她神色复杂,复又问道:“公主,可知你的事儿?”
  沈羽怅然的点了点头,“知道。”
  陆离显是没料到此处,略显惊讶的沉吟许久,低着头半晌才又开口说道:“那……公主……可也喜欢你么?”
  沈羽咬了咬牙,闷闷地“嗯”了一声,脸色却又不争气的红的通透。陆离眉目一闪,站起身子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大泽,站立片刻,弯下身子学着沈羽的样子抓了一把积雪抛向半空。继而转过身子跳着步子到了沈羽面前蹲下笑吟吟的看着她:“羽姐姐既然心中不舍又纠结,何不回返皇城,见见她呢?”她指了指地上积雪,撅了嘴说道:“你心里头不痛快,却拿这些积雪消气,有什么用呢?离儿方才试过了,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沈羽被她如此一说,竟是笑了,离儿年幼,想事情自然也简单,她丝毫未想到此件事情的繁杂之处,只是单纯的如同个孩子一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去做什么。可她说的话,却又让沈羽心思一晃,竟真有了想回返皇城见见桑洛的念头。
  便是这一沉思,陆离却又抓了她的胳膊轻轻晃着说道:“少公,少公心中有个疙瘩解不开,父亲常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疙瘩,恐得见着公主,才能解开,少公只听别人说公主要嫁给孟独,却不问问公主是怎么想的么?若是公主不想嫁给那好难看的家伙呢?少公此时又不在,你难过,她怕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过几日穆公要往王都回禀此间战事,不若你就借此机会,让穆公在此,你替了他去,正巧也寻个机会问问公主,岂不是两全其美?”她瞧着沈羽一直呆愣不说话,复又急道:“若是你不好进三道门去,”她粲然一笑:“不若离儿替你去?”
  沈羽但听此语,竟是更呆愣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心中却竟被陆离说的动摇的厉害,许久,极不确定的抓住陆离的手游移不定的说道:“离儿觉得,我……我可以……”
  陆离频频点头只道:“可以可以,哪里就不可以啦?咱们快些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上路。”
  沈羽却依旧迟疑,看着陆离只道:“离儿不觉得,我与公主之事,有些……有些……”她讷讷开口,心中忐忑:“荒唐?”
  “荒唐?”陆离歪了歪头,继而一笑:“有什么荒唐呢?若是公主真的嫁给那个孟独,才是真荒唐。”言罢,站起身子将沈羽拽起来,拉着她一路往营中而去。
  独有那食盒被孤零零的丢在积雪之中,变得无人问津。
  片刻,陆离急匆匆的小跑回来,将食盒提在手中,却没有挪动步子,只是抱着食盒站在大泽边上,轻声一叹。听得不远处沈羽喊她,这才急忙转回身子小跑而去,口中不住喊着:“来啦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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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间的情有很多种,有一种是要紧紧攥在手里,还有一种是不如放其归去。只是此时的局中人,怕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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