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真泥瓦匠
这场冻, 有遭灾受难的, 也有得了意外之喜的, 姚瓦匠就是其中之一。
他当日弄个火坑, 村里也有闲人过来瞧新鲜, 都摇头笑:“我们这里可没那么冷, 你们这些北边来的, 怎么还没我们暖和地方的人抗冻?!”
姚瓦匠老实答道:“我们那里冷,可冷得发干,不像这边, 又冷又湿,好像往骨头里浸似的。因我们那边外头实在太冷了,屋里没火是过不得冬的, 是以冷是冷, 屋里却还算暖和。不照这边似的,冷起来恨不得外头都比屋里暖和, 实在太冷了。”
有人听了不乐意了:“受不住就别在这里待呗, 觉着哪儿好待哪儿去!”
姚瓦匠晓得一地方总有些人排外的, 哪里都一样, 要不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呢。他一路带着孩子做着船工过来, 比这难听的话不晓得听过多少,并不以为意, 只憨笑两声,顾着自己做活不提。
反是边上的人看不过去了, 说那个人:“人家就是实话实说, 又没有埋汰咱们的意思。再说了,这随船的手艺匠哪儿不能待,人选我们这里落脚,就说明觉着我们这里好啊!你这出口就尖酸,怎么给自己攒福气。”说了又对姚瓦匠笑,“他就这么一人,嘴毒心不毒的,你别放在心上。”
姚瓦匠自然连道无事,说起旁的岔过去就算了。
结果这场雪一下,雪都没停呢,就开始有人往他们家去了。
他家的火炕这会儿就用着,把来客往炕上一让,接下来几天来串门的人是越来越多,尤其到了晚上,要不是还有个杏妮儿在,只怕都想在这里凑着过夜了。
也不等雪化,初三四上就有村里的富户打听过来了,问他这东西怎么弄的,能不能给他们家也来两个。
雪挺大,年里本来也没什么活儿做,人家又带了拜访礼来的,姚瓦匠抹不开面子,就跟着去瞧了。
他自己的火炕是同隔壁的大灶连在一处的,另留了火洞,寻常时候烧饭烧水的热气就能把炕烧热了,若是实在冷的时候,还能从火洞里添把火。
去那头一瞧,也没什么人家灶间刚好接着卧房的,尤其是富户们。那就只能单烧炕了,费点火,不过他们也不在乎这点耗费。
他把这用炕的利弊同人说了,最好还是烧在一边睡在一边,省得倒烟或者炭毒伤了人。当地人不懂这些,听他讲得有理,再在他家见识了那火炕的好处,随他怎么说,都只有点头的。厚厚地预备了一份请工礼,就盼着他快些开工。
姚瓦匠开出材料来,这年节里也难不住富户们,三两下就给备齐了,姚瓦匠一看这阵势,也晓得人家那心,不敢推搪,也顾不得什么出没出年的话,就紧着忙活起来。
这一忙就消停不了了,那富户们一家都得盘好几个炕,还多半都想要外连个灶台,这就还得通墙,更费劲了。他一个人做不过来,人家做主给他请了两个本村的人打下手,一家还没完,下一家就等着了,这一干就停不下来,鱼也没空去捕了,真成瓦匠了。
中间还出过一场笑话。村里有泥水工,过来看了两回这盘炕的活计,自觉已经学会了,便回家做起来。结果那热气在里头死活跑不顺,拆了试试了拆的,好容易成了,烧起来一试,炕头热得烫人,炕尾冰凉一片,叫自家媳妇足骂了几日。后来还是请了姚瓦匠去给搭了一个,才算完事。
春寒料峭时候,这些富户们得了这样宝贝,岂有不得瑟显摆之理?甭管起个什么由头,把老少兄弟聚来家一坐,众人都觉出这东西的好来,如此一宣扬,姚瓦匠这一年大概是没什么空去捉鱼了。
他也不笨,晓得有泥水匠想学这个,他便索性带着一起做活儿,真心实意教人家。毕竟有底子的,把其中的窍要都同他说透了,自然明白得快。再试上两回,慢慢就上了手,三四个人一搭伙,这活儿就干得快了。他带的几个都是本村人,其中就有那个当日偷师未遂的,他们见他这般不藏私,心里也念这个好,尤其之后又都在一起搭伴做活儿,工钱也都是商量着来,等这一村的炕盘完,姚瓦匠父女两个也已经不是“外人”了。
有时候晚边去接杏妮儿时候说起,码头小馆的大娘都替他不值:“你这独一份的买卖就是独一份的银钱!做什么白白教给人去?!这回被冷怕了,不晓得多少人家想弄这个呢,你想想,这整一德源城的人家,就算一半要做这个,你都给干下来,得赚多少银钱?恐怕都能在永乐坊买个园子了!啧啧啧,你可真是太心实了,怕他们怎么的!”
姚瓦匠笑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不过头回见着一时想不明白罢了,干泥水活儿的,只要多琢磨琢磨,试两回,总能琢磨出来的。银子哪里能挣得完,大家一块儿干,有个伴,还能快着些,都挺好的。”
大娘连连摇头:“就算能琢磨出来,也等他们琢磨去!只要一天没琢磨明白,你就是一天的独门绝活儿,多好的买卖营生啊,你这人可真是,嗐!”
还是陶丽芬说话了:“这样不是挺好?都准备在这里落脚生根了,难道当一辈子外乡人?寻常人想要往本地人里头掺和还没这机会呢!这事情人家迟早能琢磨出来的,可等人家琢磨出来,你这活儿不值钱了不说,你这人也不值钱了!现在这样一来,人觉着你挺厚道,人多了做得快,也不少挣钱。要是同边上人都交恶了,光剩下钱,你看你花不花得安生!”
大娘相互使眼色:“还是东家晓得姚瓦匠的心思!我们这些老帮菜,可不管什么邻人村人的,要紧是钱攥在自己手里!谁敢让老娘花不安生,老娘就叫他过不安生!”
这俩大娘都是城边住家,性子又都厉害,这话说出来端得威风凛凛。
姚瓦匠只是笑:“同您二位可没法比,这气势就比不上。”
大娘两个听了都大笑,极为畅快。
灵素看着姚瓦匠光顾着忙活搭炕的事儿了,心里挺着急,她那里还有个烤窑等着呢。姚瓦匠听了赶紧挤功夫先紧着她那边的来,这人情永远比挣钱要紧。
烤窑搭了,索性也盘个炕,卧房里东西多移动不便,就盘在了西屋。
姚瓦匠做活儿那两日,岭儿除了盯着她娘午饭和点心给人做什么吃,旁的倒也罢了,只湖儿却几乎步步不离地在那里瞧着。闹得同姚瓦匠一块儿来做对手的泥水工笑他:“是不是你家好些银钱藏这屋里了?所以你不放心,整日在这里守着?要不你先告诉我,我替你看着?”
湖儿看看他,直接问道:“这里头都是空的,是不是烧热了容易凉?为什么里面不多搁些石头之类的,石头热了不容易凉下去,不是能暖和更长时候?”
那泥水工叫他问迷糊了,都忘了自己方才逗他的话,便道:“没有那么做的,在炕洞里堆石头,都给堵上了还怎么出烟!”
湖儿道:“石头又不是沙子,放的时候架开着些,烟怎么会过不去?烟要是石头就能堵住,这砖外头何必还抹灰泥?”
泥水工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在那里道:“这烟往上走,所以这边低点那边高点烟才走得顺吧?”
泥水工赶紧道:“那炕不斜了?你不怕睡觉时候滚下来?”
湖儿一脸可惜他脑子地摇着头道:“上面铺沙的时候反过来不就成了?正好这边烫的地方铺厚些,那边容易凉的地方铺薄些,不是热得更匀了?”
泥水工已经不想同这古怪孩子说话了,便轰他道:“小孩子家家的,大人做的事儿别瞎指点,一边儿玩去!”
湖儿看看他,摇摇头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往边上一站不说话了。
姚瓦匠从外头进来,还问那泥水工:“刚才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
那人笑道:“没事儿,跟小孩儿逗着玩儿。”
连盘炕加垒烤窑,拢共也就两天的功夫,灵素光顾着看自己那新玩具了,倒对那炕不怎么上心。——这东西她在北地看得多了,不新鲜。
结果等人一走,湖儿郑重地向他娘表示了自己的不满,还道:“娘,我们自己做一个,照我说的来。”
灵素不忍打击自家娃儿的想头,迟疑道:“这家里都盘好炕了……总不能拆了再做一个吧?”
湖儿道:“那要不在卧房再搭一个。娘,我的主意准比他们做的那个好。”
灵素连连点头:“娘自然信你的。”——这里头才几条道,你那阵法里头多少道,凡间一比划都说“划下道来”,可见没什么人能同你比的了……
最后还是灵素想了法子:“这里地方小,要不咱们在山上搭好不好?那里东西也少,地方又大,你说怎么干,娘来动手,保证都听你的,怎么样?”
湖儿高兴了:“娘,我保准做的比他们那个强!”
母子两个一拍即合,另一个跟班的听说了也提了个自己的意见:“烤又的也盖一个吧,盖大点儿的。”这是看上屋子后头那烤窑了。这主意自然也被采纳了。
这么着,赶着小书塾开学前,母子三人在自家山头上认真做起泥水活儿来,这也直接导致俩娃儿之后认为一个当娘的会做饭烧菜做点心、纺线织布缝衣裳、盘炕垒窑盖房子……这些都是应该的,不稀奇,毕竟他们娘亲说了,她只能算“会一点”,——不也很够用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