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良久,陆旻丢下一句:“朕去瞧瞧贤妃。”便迈步往内殿行去。
露珠追了一步,说道:“皇上,娘娘已经睡下了。”
陆旻头也不回道:“朕知道,无妨。”
走入寝殿,四下皆寂,一片昏暗。
陆旻缓步走至床畔,只见苏若华躺在床铺之中,双眸微阖,正自沉沉的睡着。
银色的月光洒在那张精致白皙的脸上,仿佛一尊女神睡在这里。
在陆旻心中,苏若华就是如女神一般的存在,他所有的温暖快乐都是自她身上汲取而来。
从她的侍婢口中听来那些事,他心中是窃喜的,若华是在意他的,并且是十分在意,她依然是把全副的心思都用在了他身上。他以为与她朝夕相伴,给她柔情宠爱,极高的位份,将她的家人接来,便是足够了。
但苏若华还是不快活么?
她所想要的,或者并不是这些荣华富贵,而是一个真正与她平等的爱人罢。
陆旻在床畔轻轻坐下,抚摸着苏若华的脸颊,细腻的肌肤比最上等的绸缎还要柔滑几分。
他有些失神,暗自想着,或者一直以来他都只是在自以为是占有她,享受着她的一切,却从未真正想过她是否开心过。
明明,他和先帝是不一样的!
陆旻心头微震,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踟蹰良久,他还是预备在这里过夜,没有传召宫女进来侍奉,自己宽衣,在她身边躺下,轻轻将她带到了怀中。
看着怀里沉睡的女人,陆旻低声道:“不知是否吵了你,但没有你,朕就无法入睡。你便……多担待些朕的任性吧。”言罢,他在苏若华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便拥着她一道睡去。
苏若华睡得很熟,对这些一无所知。
隔日起来,床畔空无一人,苏若华还是看见了枕边丢着一枚皇帝日常佩戴的香囊,方才问了一句:“昨夜皇上留下了?”
来服侍她的芳年颔首道:“皇上昨儿晚上是在娘娘这儿过夜的,今儿天不亮就起身去了,因走的早了,所以不曾叫娘娘起了。”
苏若华便问道:“既是如此,昨儿夜里,怎么不叫本宫一声?”
芳年抿了嘴,一声儿也不言语,半晌轻轻说道:“娘娘别怪春桃,她也都是为了娘娘。”
苏若华心中奇怪,问了几句,芳年都只说问春桃就是,便也没再言语。
一时穿了衣裳,芳年替她梳头,说道:“娘娘昨儿晚上想必同皇上说了那事吧?皇上好似有些不高兴了。”
苏若华微微一笑:“皇上自然是不会高兴的,但他既然还肯留下过夜,那便是无大碍。”说着,看了一眼镜中芳年梳的发髻。
她已是贤妃了,自是不能再如做宫女时只能梳那两样发型。芳年今日替她梳了一个牡丹髻,乌油也似的发髻盘在脑后,就如牡丹花瓣一般,甚是好看。
芳年又选了几样发钗来供她挑选,她拿了一根青金石金绞丝步摇正要插在发髻上,忽见春桃垂首一步步的挪了起来。
她笑了一下,说道:“正要打发人叫你,有两句话想问,你可自家来了。”
春桃却跪了,低头说道:“奴才给娘娘闯祸了,请娘娘治罪。”
苏若华笑意收敛,看了芳年一眼。
芳年会意,便带上门出去了。
苏若华问道:“什么事?你且先讲来。”
今时不比往日,她不会再随意承诺不会处罚宫人。不然,这翊坤宫的人便要以为她是个豆腐性子,人人皆可拿捏,往后就更难震慑人了。
即便是春桃,倘或真的闯了什么大祸,她也不能随意罢休,不去追究。
春桃便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颇为愧疚道:“奴才招惹皇上生气了,请娘娘惩治。”
苏若华听了,不置可否,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又戴了几样首饰,方才微微一笑:“本宫以为,这竟是好事。”
春桃愕然,抬首看去。
苏若华浅笑道:“皇上昨夜并未拂袖而去,倒是留在翊坤宫过了夜,可见他并未动怒。你的话,或许能令他好好想一想。”说着,她取了些面膏,在手心揉了,匀在脸上,便去上粉,方又问道:“皇上在本宫面前,的确像个肆意胡为的孩子。可你以为,这就是不好么?”
春桃噘嘴道:“皇上在旁人那儿就能以礼相待,到了娘娘跟前就是这幅样子,这不是欺负娘娘么?”
苏若华轻轻一笑,垂眸言道:“本宫服侍了皇上这么多年,如今又跟了他,对他的性子可谓熟稔。皇上在人前那副做派,其实皆是防备之态。在朝堂上遇了什么难事,受了朝臣的挤兑,心里有火又不好随意乱发,唯有到了本宫这里才能任性一回。整个后宫,也唯有本宫这儿,能让皇上舒心自在,这还不够么?没人能够取代本宫在皇上心里的位置。”
春桃似懂非懂,又问道:“皇上待娘娘不似待旁人,娘娘竟高兴?”
苏若华面上却有些热了,轻轻吁了口气:“这是夫妻之道,你没有遇到心仪的人,自然不懂。本宫也不在意那些虚礼,皇上能在这儿舒心自在,便是最好的了。终究,本宫大了他三岁,总要让着他些。”
春桃听不明白,但听苏若华的口吻,竟是温柔绵软,更带着丝丝的甜意。她有些糊涂了,这男女之情真能让人如此忘乎所以么?
往日的苏若华,可不是这幅样子。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芳年却忽然从外头走来,报道:“娘娘,刘金贵从御前得来的消息,皇上有意要请太后娘娘迁宫至慈宁宫了。此刻,正在朝堂上商议这件事呢。”
苏若华先是一怔,便不言语了。
芳年低声道:“娘娘,如今国库空虚,皇上此刻忽然行此举,怕是……”她本想说,大约昨日苏若华所提之事不成了,只是碍着有春桃在,没有言明。
苏若华却颔首一笑:“本宫以为,这倒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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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芳年与露珠甚是疑惑, 齐声问道:“好事?”
苏若华颔首微笑道:“不错,是好事呢。”
芳年禁不住问道:“娘娘,皇上总说近来国库空虚, 要节俭度日, 却在这节骨眼上要为太后娘娘迁宫,不是抬举了太后娘娘, 令所有人以为, 太后地位尊崇,皇上对太后孝顺有加?这怎么还能是好事了。”
苏若华笑道:“正是国库空虚,太后娘娘这时候迁宫,足见其奢靡成性, 且不将民间疾苦放在心上。皇上那勤政爱民的名声早已传开了,这时候冒出这件事来,大伙只会以为是太后执意迁宫, 皇上不得不遵从。”说到此处,她冷笑了一声:“也是赵氏素来强横跋扈,即便事情并非她提议, 人也要以为是她自己要求的。”
芳年迟疑道:“但, 倘或太后竟不肯呢?那岂不是筹谋落空?”
苏若华说道:“不会的,皇上深知太后的脾性,最是要强好面子。这一段她接连受挫,好容易有了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何况,这是皇上主动提的, 她必定不会推辞的。”
芳年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看春桃在跟前,便没有言语。
片刻,春桃出去了,芳年方才问道:“娘娘,您昨儿同皇上提了那事,皇上今儿却要为太后娘娘迁宫,这怎么却像南辕北辙?”
苏若华笑了笑,低声道:“皇上所谋,可要比本宫深远许多。你瞧着吧,赵氏的衰落,就要从此开始了。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盛极必衰,便是这个道理。”
芳年似懂非懂,但见苏若华已不肯再说,便也不问,只转了话头,问道:“娘娘,这件事您为何只同奴才说,不告诉春桃姐姐?论亲属,娘娘同春桃还该更亲厚些。”
苏若华浅笑道:“本宫用人,不问亲疏。这三人之中,你性格最沉稳,办事最稳重,嘴巴又是最严的。所以机密事,本宫能与你说。她们两个也不是不好,露珠机灵活泼却未免过于跳脱,一个不慎容易说走了嘴。春桃不必说了,一直是跟着本宫的,心地是好的,但易冲动行事——虽说她都是一心为着本宫,但本宫也实在怕她脑袋一热,就干出些什么事来。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倒也罢了,若是将来当真闯出什么不能收拾的祸端,便是本宫也难救她。所以,这有些事,她不知道也好。”
芳年听在耳里,胸口暖烘烘的。她是服侍过前皇贵妃的人,按理说这差事也不算低了,可文淑皇贵妃从来没将她当作自己人看待过,她只是个低头听命的梳头婢。
苏若华与她非亲非故,却并没有因此将她拒之门外,反而推心置腹。这样的主子,整个后宫都是难寻的。
芳年低头说道:“娘娘放心,您告诉奴才的事,都是烂在奴才肚子里的。”
陆旻在朝上才提出与太后迁宫一事,一众朝臣便纷纷出言反对。
理由无他,自然是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国库空虚,不宜兴师动众,耗费民力财力。
这里面的人,确有一波是真心为朝廷民生着想的,然而更多的则是看赵氏不顺眼、恐其声望越发膨胀的,其中又以钱氏族人叫的最欢。
陆旻作壁上观,任凭这伙人在朝堂上斗嘴,腹中冷笑不已:这赵氏的势力老树盘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人这会儿再闹腾是不是忒晚了?早又干什么去了?尤其是那钱氏族人,死到临头犹做困兽之斗。他们只当皇帝已彻底坐到了赵氏那边去,方才如此整治钱氏。
然而,这却正是他想要的。
陆旻冷眼看了半晌,方出言道:“诸位卿家所言皆有道理,然而朕以为,此事还敢听听太后娘娘的意思。朕自幼丧母,幸得太后抚恤,方才能平安长大,才有今日。太后的抚育之恩,朕未有一日敢忘却,如今正思答报,诸位卿家,却以为不妥?”
钱氏庶人的兄长钱书同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仁孝,自然为天下人之楷模。然而,如今河南旱灾尚未解除,国库空虚,此时请太后娘娘移宫,恐不合适。传扬出去,怕要令太后娘娘为天下人非议。”
陆旻暗道:朕便是要她被天下人非议。这话未曾出口,只是和颜悦色道:“钱大人所言,倒也有理。钱大人是两朝老臣了,一心为国为民,朕也甚钦佩。”
两句话,竟捧的钱书同脸上露出了一抹兴奋的绯色。
整个钱氏家族,都正在风雨飘摇之中,皇帝此言,似有转圜之意。或许,皇帝并不想将钱家逼上绝路?
太后的兄长赵太尉却冷哼了一声,斥道:“钱大人,皇上都说要回去问问太后娘娘的意思,你横在里头算怎么回事?难道,挡着太后娘娘迁宫,对你有什么好处么?你是看太后娘娘不顺眼,还是想与我赵家作对?!”
赵太尉是个武人,原就性格爆裂,极易冲动,如今赵家又如日中天,他妹妹是当今太后,女儿又是皇帝的贵妃,赵家子侄多在军中任职,平日里皇帝还要让他们三分,何况以外的人?赵家又是马背上得来的功勋富贵,从来看不起只会搬弄唇舌的文人,对于钱家,更是从上到下的看不上。
故而,此刻一见钱书同出来阻扰,赵太尉的火气顿时一跳三丈高。
旁人也就罢了,这钱书同算个什么东西!掉书袋子的草包文臣,竟然也敢当面挑衅?
近来,皇帝对于赵氏很是宽厚,以至于赵家上下都有些飘飘然了,他们依旧以为皇帝离了赵家,是坐不稳这个江山的。
论起年龄辈分,赵太尉甚而还要管钱书同叫一声世叔,眼下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前,连名带姓的叫,一丝脸面也不留。
钱书同顿时涨的满脸通红,犹如紫肝,怒道:“赵大人,在下不过是为朝廷、为江山社稷着想,你为何口出恶言!”
赵太尉斜了他一眼,满面不屑道:“为江山社稷?分明是你自己的私心!”
钱书同是两朝老臣,赵太尉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黄毛小子,如何放在眼里,亦不甘示弱,出言回击。
当下,两人竟也不顾什么体面礼法,就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赵太尉是行伍出身,言辞自然不及钱书同这个积年的文臣犀利丰富,说不上三五句话,便落了下风,更掉了几次钱书同的言语陷阱,在殿上出尽洋相。
赵太尉眼看群臣掩口偷笑的模样,恼羞成怒,大喝一声:“老匹夫,你竟敢如此戏弄本座!”一话未了,他竟想拔出老拳,痛殴那钱书同一顿来解气。
旁人有看不下去的,出来劝解道:“两位大人,这儿是朝堂,皇上还在上面,多多收敛些罢。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陆旻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此景,唇边噙笑,直至他们闹到几乎不成话的地步,方才出言道:“罢了,二位大人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所言皆是为上之心,朕岂有不知?此事,待朕回了后宫,同太后娘娘仔细商议,再行定夺。”两三句话,将赵钱二人各自安抚了一番,就此揭了过去。
按下此事,陆旻更满面喜色道:“诸位卿家,近来朝中有一桩大喜事,列位且能猜猜,是何喜事?”
众人面面相觑,暗道这没边没沿儿的,往哪儿猜去?
但皇上既然问了,为人臣者自也不好当呆头鹅,便一个个胡枝扯叶的乱猜起来。
有人便提后宫贤妃有喜一事,然而这事人尽皆知,无甚新意。亦有人猜是霍长庚前往蒙古平叛大获全胜,然而此事捷报早已传至京城,亦不算什么新的惊喜。更有人猜测是哪里出了天现长虹、地涌甘泉的祥瑞景象。
众人七嘴八舌,情知也是不对,却尽管乱猜一通。
陆旻莞尔道:“原来诸位都不曾关切河南那边的旱情,猜了许多竟无一人联想到此处。”说着,也不待人回话,便朗声道:“昨日,朕收到地方奏报,河南多地连下暴雨,那些已然干涸的池塘河道又重新流动起来。旱情,已大有缓解!”
满朝文武哑口无言,呆若木鸡,却见皇帝缓缓起身,高声笑道:“朕的贤妃方才身怀有孕,上天便甘霖普降,解了地方旱情。足见,这个孩子是朕的福星,是大周的福星!”
一众臣子听了这话,哪里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齐齐下拜,众口一声道:“恭喜皇上,恭喜贤妃娘娘!”
苏若华从宫女一跃成了贤妃,朝中颇有些人不满议论,其中自然以赵钱为首,皆称苏氏出身低贱,又是罪官之后,即便怀上了龙胎,也不配身居高位。
这些论调已传了几日,很有几分甚嚣尘上的架势。而今日,皇帝此举,几乎是明示了贤妃的地位不可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