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蜜

  明潼额角一跳一跳的疼,风寒叫姜汤压住了,不曾发出来,这会儿却也不好受,昨儿夜里又没捂出汗来,裹了袄子坐着,还觉得手脚冰凉,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屋里头一股姜汤味,桌上铺着全是帐本,光盘算就有两把,绣桌上一把,罗汉桌的矮脚桌上一把,烧出来的炭条削尖了装在空笔管里,纸上俱是炭条写的字,倒比笔墨更得用些。
  五月的天儿,便是吹进来的风也是暖风,可明潼依旧觉得头昏沉沉的,叫丫头放了帘子,一重重的纱跟绉绸把屋子里挡得半丝风儿也吹不进来。
  她似是听不真切,隔了好一会才动一下手腕,把袄子裹紧了些,嘴巴张了张,却没问出来,似这样的事,他也不是头一回了,明潼越发弄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是跟着新皇自藩王起的老人了,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原来就是锦衣卫,便是当不上指挥使,当个副手总是够的,明潼还想着等新帝登极他便不会再来,哪知道隔得半年,他竟又来了。
  门窗挡他不住,他趁夜进来,先还叩三下窗,后来就似入无人之境,等明潼求了明蓁给慧哥儿指个名师启蒙的时候,宫里把他派了来,说是文定侯能文能武,筋骨从小打磨起来,不能堕了祖宗的名头。
  她求师傅的事阖家皆知,郑夫人不识得他,郑衍也觉得他有些面善,只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倏地回过神来点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明潼叫他一声吴先生,他还真笑眯眯的应了。
  郑衍还没往那上头去想,他见明潼竟求了这么一位师傅来,连着往东院来了好几回,叫她还求了明蓁去,把这个师傅换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是她请了来的,要送走,求明蓁也是无用,明潼先还当是皇帝还要在郑家找些什么,这才派了吴盟过来,转念一想又不对,该拿的都拿了,总不能把郑家的老宅子挖地三尺,看看地下还埋着什么罢。
  她活了两世,男女之间所知的也不过就是欲,跟太子是讨好,跟郑衍是敷衍,哪一种都叫人心生厌恶,身量未成就已经当了女人,这档子事儿半点也没觉得美妙,自有了慧哥儿,再没叫郑衍碰过,不独是郑衍,哪个男人她都存着厌恶。
  那把剪子,先是藏在她的梳台抽屉里,跟着又藏到了枕头底下,可吴盟却没碰过她,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意味深长,明潼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生的不坏,便是在宫中也算得美人里头出挑的,这样的目光她却没见过,打废太子那儿没见过,从郑衍的眼睛里也不曾见过。
  明潼久久不开口,吴盟就这么站着,支棱着腿儿,悠闲的望她,还给自个儿倒了杯茶,不用茶托茶盖,两只手捏了薄杯,细细吹了,啜饮一口,闻那一点松针香,她的屋子里,自来没有花香,除了松针就是佛手,清冽里带着苦意。
  “我有什么好?”明潼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问道,她并不自骄,可若到此时还想着旁的,那也太虚了些,她知道吴盟做这些是为什么,却不明白他到底觉得她哪里好。
  吴盟大约是喜欢她的,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想着挑破,等成王作了皇帝,他自然有钱有权有女人,到时候不必她开口,他自个儿就走了,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明潼知道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别个是怎么看她的,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温柔这样的词勾不上,硬要往她身上加些女德,也只有端方这一样,可她深知,端方是绝计讨不了男人喜欢的。
  就是纪氏,早些年在面对着颜连章时,也有小女儿态,她上辈子的小女儿态全给了太子,这辈子仅有的一点,也用来骗郑衍。
  世上她所爱的只有母亲弟弟,弟弟还排在母亲后面,再后来就加了一个慧哥儿,而爱她的,她不必数也点得出来,觉得她哪儿都好的,就只有母亲一个。
  吴盟叫问住了,他也答不上来,也许明潼不记得他了,可他却记得明潼,自第一眼见她的时候
  起,那一年落大雪,他陪着还是亲王的皇帝去颜家,那时候他已经跟成王好些年了。
  见识过他的抱负,惊异他竟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骑在马上,顶着雪往颜家去,成王一向拿他作不解事的孩儿看,别人不敢问的,他倒敢问上一句,问他怎么不挑个不落雪的天气来,成王眼睛望着前头,见着颜家的大门笑了:“一刻,也等不得了。”
  他自幼便目力过人,虽也用刀,可最厉害的是□□,成王进得堂去,他就等在外头,石峰上一点灰影,他就知道里头藏着只麻雀,再一扫,后头还有一双眼睛。
  他起了一点玩心,轻手轻脚绕到她身后去,都把那麻雀掏下来握在手里了,她竟还不知道他在,像他猎过的野兔子,等她回头,他就知道,她不是野兔子,她是一只野狐狸。
  身上裹着丫头仆妇穿的斗蓬,鞋子却是揉制的皮子,底座还刻了莲花,在浅雪上压出淡淡的印子来,雪一落就又没了,回身的时候斗蓬随风扬起一个角,露出里面嵌着闪缎的斓边,光华灿烂,这一地的雪怎么掩盖得住。
  不过一瞥,他自然明白身份,流民里的孤儿,被相中不过因为一双眼睛利害,往后生死且不知,哪里还谈什么成家立业。
  第二回见她,她在跑马,梳了高髻,通身锦绣,马背上骄傲明媚,让他隔得这远也能从人群里认出她来,可她是装的,看着再真,也是假的,她是逃命的狐狸,恨不得断尾求生。
  第二面,他再想忘,就忘不掉了,这时候依旧没有资格,她谋嫁的是那个戴着玉冠的世子爷,娇笑浅嗔全是给了他的。
  到第三回,他是锦衣卫,而她是郑夫人,鼎鼎有名的文定侯郑家,连外面这团锦都要烂光了,她却偏偏嫁了进去。
  再接着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他既不想作高官,也不要锦衣玉食,成王仿佛看穿他的心意,只要是事关于郑家的,就没有派过第二个人来。
  “你冷了,是不是?”他本来只想说第一句的,加上后面一句,不过想跟她多说几个字,她看着一动不动,却在发抖,人已经僵了,吴盟动一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却只一箭步上去,把她从罗汉床上拎起来,一把搂住了,扣着她的脖子,迫她抬头。
  卷了她的舌头用力的吸吮,分明是苦的,是药是姜,又冲又涩,等她出声,他就又温柔起来,捧了她的脸,揉着耳垂,揉着她后脑勺上凸出来的骨头,指节摩挲着,恨不得把她整个揉进怀里。
  美梦不过顷刻,接着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最软的舌头,咬出血水,明潼闷哼一声,还想用力,嘴里发苦的不知是姜汤还是旁的。
  明潼急急退开一步,身上冒汗,嘴里喘息,手上牢牢握着的剪子到了他的手里,他伸出舌头来舔一舔伤口,眼睛还盯着她,忽的笑起来:“你哪儿好,我也不知。”
  说完退到窗边,翻身上了房顶,猫儿似的不见了踪影,明潼软坐在床上,身上又发热又发冷,裹了袄子还不够,把被子也翻了出来,紧紧裹成一个茧,却又觉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日起来,身上烫得的似火烧,面颊嘴唇全都烧火了,尤其一双唇,分不清是留在上面的血
  渍,还是烧起来的火星。
  慧哥儿隔了帘儿来看她,明潼叮嘱他好好习字,慧哥儿点头应下了,又道:“娘乖乖吃药,吃了药就有糖块吃。”
  明潼喝尽了药,却不必含糖块,慧哥儿轻轻呀了一声,跟着告诉明潼,吴先生磕了嘴角,破了一块皮,今儿连他奉的茶也不吃了。
  明潼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慧哥儿还想进来端汤,叫丫头给劝了下去,她掌心发烫身子沉重,松墨扶起来饮下一杯枇杷蜜水润喉,靠在枕上她还想看帐,松墨叹了口气劝道:“姑娘,歇歇罢。”
  明潼摇一摇头,云笺进来了:“二姑娘知道姑娘病了,给姑娘送了些燕窝来。”这二姑娘说的是郑辰,她满了孝嫁出去,这一回没依着郑夫人的意思,嫁的是个小官人家,这才尝着了当家作主的好处,明潼给她预备的嫁妆,怎么花销也够了。
  她点一回头,到底挨不过困意,这两天是到季盘帐的日子,底下的管事做了帐送上来,她也要看个大概,还想强撑,小篆往青金石瑞兽香炉里头添了一块安神香,没一会儿明潼眼皮就阖了起来,人歪着睡了过去。
  夜里吴盟又来了,这回明潼没醒,桌边还放着空药碗,他靠近了伸手摸她的脸,掌心里的茧子刮上嫩生生的皮子上,她微微动了下眉。
  看着她,又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要是她肯,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花了这许多功夫才有今天,怎么肯呢?
  这场风寒到石榴花开败的时候,才好了起来,慧哥儿拿了一只大风筝进来,那风筝比他的个头还大点儿,举在头顶飘了进来,素白一张,看不出甚个模样,明潼问他是什么,他笑盈盈的:“是祛病气的。”
  还怕明潼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师傅说了,放高剪了它,病气晦气全没了,我做给娘的。”哪里是他做的,他不过帮着糊了个边儿,削竹骨,扎风筝,俱是吴盟做的。
  明潼看着儿子黑亮亮的眼睛,摸了他的头,抱他上了赐闲楼,在赐闲楼上放高了风筝,就用那把剪子,把风筝线给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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