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汤裙带面
纪氏听见这话微微一笑,接了衣裳裹起来交给卷碧,倒了酽茶来递给丈夫,颜连章吃着热茶长吁一口气:“你看着哪个合适,依着我看,还是明湘好些。”
纪氏也不急着同他论道,自家也斟得茶来:“老爷吃过没有,可要吃些汤面扁食去去饥?”颜连章同四五年前仿佛变了个模样,酒席宴请一多,水酒把肚皮喝得涨起来,官服都松得几松,可这宴上哪里有什么当饥的东西,回得家来又且饿了,听见纪氏一说点点道:“肚里头空落落的,潮着难受,可有辣糊汤?”
卷碧听见立时出去吩咐,她也跟着心惊一回,吩咐了八宝去要汤水,自家立在檐下,往喜姑姑屋子里头一瞧,无灯无火,知道她是往小香洲去了,两边一想就对上了号,舅太太的意思莫不是想把六姑娘说给表少爷?
卷碧头一个想的就是妹妹采菽,采薇到这会还未嫁,采菽只怕是要允当大丫头跟着过门去了,六姑娘待她好,她又是个实心眼子,先还晓得只尽心办事,可跟得这些日子早把全付心思放到了六姑娘身上,这事儿可要不要透给她知道?
凝红见卷碧立在檐下不进去,走过去拉了她一把:“姐姐怎么在这儿立着,水汽多大,赶紧进去。”才说这一句就住了脚步:“可是老爷太太在说事儿?”见卷碧点头,干脆也不进去了,同她一道立在檐下听雨声。
纪氏吃得一口热茶,把茶盅儿搁到矮桌上,心里知道丈夫的打算,几回透出意思来,可不就想着送一个进宫,明湘明洛年纪相仿,要挑也是从这两个里头挑一个,如今黄氏开口要定亲,这两个在他心里便都有了归宿了。
明洛身材高挑五官艳丽,又是个活泼性子,颜连章这才打算着要把她送进宫去,旁的不说,光是长相就更易得着喜欢,明湘看着就软团团的,进了宫哪里出得了头。
这两个女儿的终身暂且不论,纪氏心里头,这桩事只有两条路,要么就是不应,这事儿就此完结;若是应下,嫁过去的人便只能是明沅,再无第二人选。
明湘太面明洛又太暴,一个是加了水的面团任人拿捏,一个是燎着火星的木碳遇着事就要跳,这两个嫁过去,无事自然是好的,可若有事,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总归是颜家女儿,纪氏既是姑母又是亲家,黄氏摆明了不会叫儿媳妇好过的,真个闹得不好看了,纪氏难道还能甩手不管?
明湘自不必说,她这个性子吃了委屈只怕也得咽下,她是软了,失的又是谁的颜面?换了明洛更不行,若真吵到纪氏跟前,岂不难看?再说程夫人很喜欢明洛,若是颜连章碰着机缘再往上升一升,说不得便是配给嫡子。
于黄氏来说也是一样,明湘明洛眼看着就能嫁了,她挑明沅就为着她年小,打的就是同亲生儿子一同结亲的心思,换一个人,她必不肯。
纪氏晓得丈夫要开这个口,早已经备好了说辞:“那头的意思,是想叫舜英一意科考的,便不急着要他成亲呢。”黄氏再荒唐也是娘家嫂嫂,她心里那点打算再不能透给丈夫知道,纪氏寻着这个由头,颜连章想一回竟点了头。
“倒是这个道理,他若能考上去再好不过,成亲晚些也没什么妨碍。”可既是晚些成亲,家里的女儿倒有些不上不下的意思了,明湘明洛一般年纪,再往下明沅又太小,颜连章皱皱眉头:“你娘家的意思,是想说定明沅?”
“老太太喜欢她,她又是我身边教养的,若不然也不提这话了。”纪氏轻飘飘一句,把这桩亲事的难得说了出来,若不是她是纪家女,纪舜英的婚事也落不到颜家来。
“若是你娘家乐意,咱们也没什么不好的,暗暗敲定了就是,也不必宣扬出去,总归是在你跟前长大的,又是嫁回你娘家去,界时妆奁厚上三分也就是了。”颜连章浑不在意,汤面还不曾吃上,便把事儿定了下来。
纪氏称了心愿,卷碧端了一碗鸭汤裙带面来:“辣糊汤在急做,老爷先吃这个垫一垫。”颜连章拿了筷子,吹一口汤吃起来,纪氏挟一块鸭脯子给他,自家陪吃了两口小菜。
吃得汤面也不要辣糊汤了,摸了肚皮说要往外头消食,纪氏送到门边,知道丈夫的脚要往哪里迈,可心里竟半点酸涩都没有了。
卷碧凝红几个丫头看着她转身,想也知道老爷该是往姨娘院子里头去了,纪氏却一挥手:“给我拆了头发,明儿的衣裳烫了不曾?”换过寝衣上床,半点儿也没等颜连章的意思,盖起被子还又多吩咐一声:“明儿叫厨房给落月阁加几个菜,鸭肉包子,猪油糖糕,再给苏姨娘送个西瓜去。”
卷碧小心应了,吹了灯躺到铺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帐子里头睡着的人呼吸都轻缓下来,显见得是睡着了,太太是越发不在乎老爷了,卷碧想得一回,又去想着要不要告诉采菽,也不知道喜姑姑说了没有。
明沅第二日清早去请安,纪氏见着她只似平时,只道喜姑姑还不曾说,也不点破,招手叫几个姑娘坐下:“你们大姐姐要往外头开府了,算着日子怕跟曾外祖母的生辰碰到一处,两处的贺礼都不能薄,大囡带了妹妹们预备起来,咱们也是要过去暖房子的。”
匆忙忙用过饭,等颜连章出去,便叫门房套了车,带了丫头往纪家去了,挑贺礼是下午的事儿,上午还得看账,明潼自回屋中去预备嫁妆,明洛拉了明沅往帐房走:“都叫你混过一个月了,你再不来,我们可苦呢。”
她跟明湘磕磕碰碰再没好过,原来是明洛让着她,如今她不肯让了,两个便再少说话,沈姑姑再怎么也跟不到帐房里去,学规矩的时候两个彼此客气,出得门明洛便不再搭理人,明湘张不开嘴,一天比一天还更疏远了。
明沅也没想到明洛这一口气能憋这样久,她自来没有隔夜仇,哄上两句说几回好话,这事儿就该过去了,哪知道都十来日了,还存着气。
明沅先是生病又是婚事,少有精力从中周旋,采薇却知道一些,明沅问时便答:“姑娘且不知道,四姑娘如今在教袁家姑娘识字儿呢。”说到识字,连话音都飘上了天。
明沅一个头两个大,采薇鼻子里头哼哼一声:“四姑娘可是大好人,见着谁都可怜,这菩萨性子呀”前边说的轻飘飘,落后一句忽的下了重音:“往后有得苦头吃。”采茵几个掩了口一笑。
这话便太过了,明沅一皱眉,采薇便咽下去不再说,可她依旧忿忿然,得亏姑娘病一场,太太把四姑娘安排进小香洲原就是有让姑娘帮衬着的意思在,那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若不是姑娘病了,少不得要一道担了干系。
明沅身边的下人也过回神来了,借着由头请宫里出来的姑姑教规矩,哪里为着明沅,分明是为着明湘,觉得明沅平白担了虚名,本就有些替她不平,如今明湘又是这番行事,要说她糊涂,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要说她清楚,办出来的事就没一桩不落人眼。
“不是还有四姐姐在,作甚说的这样可怜。”明沅才要去拉明湘,明洛在袖子底下暗暗掐她,眼睛一翻十分不乐意跟明湘说话,明沅还不及劝解,小莲蓬就在花廊上等着:“请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的安,姑娘,姨娘请姑娘过去稍坐。”
若不是纪氏出得门去,苏姨娘也不敢当面拦人,明沅只当她有事,松了明洛的手,明洛跺了下脚,看着明沅过去了,斜一眼明湘,自家往前走去。
苏姨娘这里每来一回就是一回变样,她屋子里头的摆设愈发精致,桌上摆了几样花酥卷子,见着明沅来赶紧叫沏茶。
颜连章来的多了,纪氏便把她这里的茶叶香料吃食点心俱都提得一等,颜连章如今也只在她这里歇,苏姨娘先是诚惶诚恐,恨不得缩了脖子不往纪氏跟前去显眼,她吃过的苦头一刻都不敢忘,哪里知道纪氏竟转了性子,竟变得爱叫她过去了。
还当面赏她东西,张姨娘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苏姨娘自家知道,这些跟原来那些再不一样,原来赏她东西,颇有些打发她的意思,她拿着那些张狂起来,如今得了这些她只压着不敢用不敢穿,纪氏竟还让丫头直往针线房里头送,裁好了做出来,她也只得穿在身上。
此时她身上就是纪氏赏的杏色螺纹压花衫子,头上戴得金玉首饰,手腕上套了三五个镯子,瞧着便知道是得宠爱的姨娘,此时她满面喜色,脸上更添了艳色,一把拉了明沅:“我的姑娘,老爷昨儿说了,要给你定一份体面亲事。”
她哪里知道的详细,颜连章在她这儿又吃了些酒,见她侍候的好,便漏了一句出来,说有一桩好亲事,他已经定给了明沅,苏姨娘再缠了问,他只说得一句,县试府试第一,有了出身就定亲。
苏姨娘也知道些外头的事,先还摸了心口跳,再问了年纪,喜不自胜,这样的好亲事,她怎么不高兴,百般用心侍候了,清早送得他出去,就想着要把女儿叫过来,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颊:“真是菩萨保佑,便是折了我的寿数,也甘愿了。”
她们两个说着话,明漪在罗汉床上爬来爬去,她已经会走会叫人了,见着明沅来,立起来张手要抱,嘴里还叫姐姐,明沅看着这一大一小肚里有话也说不出来,又怕苏姨娘宣扬出去,抱了明漪:“姨娘可不能往外头去说,我前边还有四姐姐五姐姐呢,得定准了才是真。”
她的意思简单,苏姨娘却听出些别的来,赶紧点了头:“很是很是,可不能叫别个截了去。”明沅也不解释,逗了明漪一会儿,教她背了两句诗,明漪记性甚好,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很快一首就会了,只隔得会儿又混忘了个干净。
苏姨娘心底这份欢喜没处去说,见明沅倒坐的定,对着小莲蓬叹了一声:“咱们姑娘就是太稳了。”这事儿也只有小莲蓬知道,两个都高兴,再听明沅一说,又都想起隔壁院子的来,可不是她最大,跳过她许了明沅,两个还一个院子住,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后还怎么处?
这样的事却只能关了门偷乐,苏姨娘心头畅快,留了明沅吃饭,单叫厨房加了一道花篮鲈鱼,一份鲜莲子汤,再叫了一个荷叶蒸饭。
明沅陪着吃了些,明漪却能吃,吃得一碗鱼肉又吃了饭,苏姨娘看看两个女儿,抿了嘴儿笑个不住,明沅用了饭出来,还又叮咛小莲蓬一声:“怕有变故的,再不许声张,姨娘这儿托你看着些。”
竟叫她说着了,纪氏一大清早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直如寒霜,她进得门就先叫了喜姑姑来:“那事儿,你可跟六丫头说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