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神仙饼(图)
那匣子里头统共五枝,余下的一对金花是给明琇的,一套金三件儿是给才刚出生的八妹妹的,明蓁歉意一笑:“那一日定没能顾着她,今儿该是洗三,这个当我给她添盆了。”
除了这套金三件,还有金银如意锞子,这便算是很丰厚了,明沅代妹妹谢过,伸手接了过来,明蓁拿了茶盅去撇去上边的浮沫啜了一口,明沅见她身子一歪,似久坐不住,拿了个小锦枕给她垫在腰后边,明蓁略带羞意,明沅只一笑便转头去看花钗。
明芃让了明洛先挑,明洛也不好伸手,毕竟是明芃的亲姐姐,推了几句说道:“让梨都是小的让大的,这花钗自然也是小的让着大的了。”
这么一说又把明沅给饶了进去,她话音才落眼睛瞧过来,明沅立时接了口:“很是呢,就该姐姐们挑才是。”
明芃再推倒显得小气了,拿手指头绕了圈儿点点她们:“猴儿一样精怪,既这么着,我就这枝罢。”材料颜色并不相同,却都是上品,这些个东西宫中低阶些的还分不到手里。
便是明芃先捡余下的也一样精细,说话间伸手捡一支绿色花钗出来,拿翡翠打的薄薄花叶,里头一圈儿碧玺作的红珠,确是明蓁原来预备着给她的。
明潼一向爱蓝,那烧蓝玻璃串南珠花钗便是她的,余下的也不挑捡,随手拿了一枝,俱都簪在头上。
明蓁还得跟梅氏说两句体己话,姐妹们谈笑几句便都辞了出去,梅氏甫一进门,见着上首坐着的女儿头戴金翟冠,身着真红大袖衣,玉革带绕颈而垂,唇间点得胭脂色,眉自横翠目似泛波,前几日还是闺中女儿模样,如今再看倒似长大了几岁。
梅氏同明蓁说的最多的便是如何夫妻相得的话,她不通理财不善庶务,可这上头却极有经验,抚了女儿的手:“原听人说成王好武,你那几卷兵书可曾互通过?排兵列阵女人家不通,可行辇图你却见过,《九域图志》也给你塞在嫁妆箱里,这几日可曾提及?”
明蓁面上一红,她这几日根本不及开妆箱儿,连内库都还不及理清,他那么个大个子,偏没一刻肯自个儿呆着,撵在身边一步都离不得人,圣人放他三天假,到明儿销了假去当差,她才好把这些东西理出来。
这里头倒有一桩缘故,梅氏自女儿定亲到女儿成婚,这中间并没花过多少精力,成王上了一回门,她再见着女儿觉出不同来,又是风筝又是花,料得女儿讨了他的喜欢,下了功夫叫丈夫去探听成王喜欢什么。
颜顺章知道这未来女婿最喜欢排兵列阵读兵书,还嗟叹过一回,女儿诗书琴棋样样来得,不意竟嫁了个莽丈夫,却不是俏媚眼儿作给了瞎子看。
梅氏却不似丈夫这样叹息,她只是烦恼了会子,落后便去书斋寻了这些东西东西出来,家里存的有限,还写了信让大嫂许氏自陇西娘家带回来,那行乐图四时图倒是多,排兵列阵却是少见,可梅家几代相传却也寻了几卷出来,此时嫁妆单子早早就呈了上去,只当作添箱算了进去。
明蓁自来不知母亲还有这样一面,临到她要出嫁,竟同她说了再明白不过的话:“这世上写诗作文青史留名的,也有女人,可大多都是男人,听看诗文里的,便知道他们要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要的是知己,谁为挑灯夜补衣要的是妻子,双蚕成茧共缠绵,那方是情人。你样样都好,他自然离不得你。”
明蓁听得这几句,半晌说不出话来,梅氏却笑晏晏的,拍拍她的手掌心:“不怕顽石不点头,你这会儿不懂,往后就明白啦。”
母女俩这些私房话,别个不得而知,如今她来问了,明蓁却摇头红了脸:“还不及看呢。”梅氏见着女儿模样知道她过的好,也不再说,却觉得心中一桩大事定了,总归女儿还未就蕃,往后还有见的时候。
明沅几个却在暖阁里头看花钗,明芃同明蓁坐在一处,明洛把头上的钗儿拔下来拈在心里头细看,看看自个儿的,又看看明沅头上的,扁扁嘴儿:“光瞧着它红了,倒不成想着我戴红的衬不住。”
明沅头上是一朵粉碧玺打的芍药花,她听见就笑:“我同你换了就是了,这值得什么。”明潼眼睛一睇,原来只当她又是另一个“沣哥儿”,如今看着却是叫喜姑姑养出个泥人性子来,她笑一笑道:“下彩头还有买定离手呢,你自家捡了的,怎又去要妹妹的。”
明洛便绞了帕子不说话,还是明沅笑:“我原来就喜欢这枝正红珊瑚的,叫五姐姐要了去,只不好说,她来同我换,我还高兴呢。”这倒是真话,红的那一枝像是玫瑰,一朵红花只边上衬了两片翠叶儿,插戴在头上,倒似活花一般,戴得这一朵,余下的首饰都不够瞧了。
明潼微微一哂,也不再说,端了茶盅儿饮茶,明芃到底记着姐姐,几个妹妹坐的住,她却坐不住,立起来往房里去,掀了帘子还又撒娇叫一声“姐姐”。
她们姐妹有私房话说,暖阁里头坐着的几个却只说些天气点心的话,明潼的心思全在那张礼单子上头,再不快些,父亲就要回来了。
她既疑心是父亲顺了成王的意把她送上去的,那便得赶紧把事儿定下来,可明潼心里也明白,她自个儿还未长成的,哪里就能动人心意,这会儿看着,不过是大方端庄得体罢了。
红云宴的差事,关系着颜连章的仕途,可她这会儿竟不知道是盼着父亲办的好,还是盼着他办的差了。
若是办的好了,她这头择亲的人家自然也更好些,可颜家在太子跟前就更显眼了;若是办的差了,不定就不惹太子的眼,可她择亲的人家只能往更低里去。
明潼并不想着亲事能如明蓁,说到底家里这些姑娘,也只她一个亲事是十全十美的,那缺棱少角的地方,也全叫那个皇后位给补足了,余下的,还真不够瞧。
明芃自不必说,好好的女儿家,偏为着个负心的东西等那许多年,梅季明出了诗集又如何,写得游记又如何,明芃满腹痴心跟着死了,明潼于当日情状知道的并不详细,可却知道,明蓁还留了个女儿宝庆公主,顺妃到明潼出宫身死,也没有个一花半果的。
只知道她住的永安宫,每一日都是经诵声不断,光是晒经书都能铺满整个永安宫的青砖地。明潼当时还曾想过,这样聪明的大姐姐,怎么拉了个心如枯槁的妹妹给帮她生孩子,如今一想,也只有心如枯槁才能在那地方活得下去。
明湘是不是担着干系她也只猜测,却知道她是嫁了礼部员外郎的次子,她成婚那会儿,明潼还曾赐了东西出来,到得明洛也是一样,这些庶出的妹妹日子过得不错,若不然纪氏宽厚的名声也不会阖京皆知,还有那些公伯家的夫人来问,问她家里可还有旁的妹妹。
连着如今的毛丫头明琇也嫁得不差,成王的权势越来越大,颜丽章还叫赐了官职,除了过继来的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十里红妆羡煞旁人,书袋掉了一辈子,临了还是想着自个儿的骨肉。
明潼看看这一屋子的妹妹,最后把目光落到明沅的身上,她呢?变数是自她而起的,她又会嫁给谁?
明沅一侧头见着明潼正瞧过来,眼底满是晦涩,先是一怔,而后又笑:“三姐姐莫不是也想再要一匣子富贵神仙饼?”这是明蓁自宫里头带出来的,还有一小篓鲜樱桃一筐木瓜一篓儿红果,拿碟子盛了出来,姐妹几个正在分食。
这时候鲜樱桃却是不多得,三个人正商量着要用鲜酪浇在樱桃上吃,明潼听见只一笑:“我便不必了,你们用罢。”里头梅氏母女有说不完的话,她坐在暖阁里却没心思扯那些小姑娘的话,想着纪氏同她说的那几家人家,心里一阵烦闷。
里头最好的,也不过是文定侯家了,文定侯家里传到这一支也显不出什么能为来了,便是上一辈儿也没显出什么能耐,不过靠着老祖宗的传下来的丹书铁券度日,领一封皇家的俸禄,世袭的职位叫一削再削,如今只余下一个二等云都尉来了。
若不是祖上从龙有赫赫军功,也保不得这么久,有了丹书铁券便是累世而袭,不似那等流袭人家,一代代削减,叫朝中新贵挤的站的地儿也无。
老侯爷只一个儿子,早早就请封了世子,家里门第是高了,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若不是看着人口简单,进得门便能当家作主,明潼也不会留意到他家来。
万般不如意处,也只一条就能立得住了,这家子稳稳当当活到改元,太子嫌弃这家无用,成王难道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了,不过是末了他即位前,这些个五代传承的世家侯门联名写了奏章而已。
那时节圣人除了余下这个儿子,也没一个能拿得出手了,太子废成庶人下了诏狱,荣宪亲王说是急病而亡,到底如何有谁知道,英王这个二哥倒是还活着,却叫吓破了胆,不等大臣请封的折子送上去,他先力荐,为着这,成王给了他一个太平亲王做。
里头风云诡谲,寻常人只听见打雷风动,哪里知道其中艰险,明潼自知这事儿碰不得,除了早早定下人家来,避过这场祸事去,再没旁的法子。
明潼出神,明湘明洛自然看在眼底,明湘只作不见,明洛却为着才刚的花钗,拿眼睛看看明沅,示意她瞧过去,明沅抿了嘴儿捏她一下。
到得如今她再也不是那嫡姐斜一眼过来就战战兢兢睡不着觉的小庶女了,越是长大,越是气定神闲,她的身份没变,可她知道的越多就越是不躁,似这等模样的人家,便为着全明蓁的脸面,纪氏也不可能随手发嫁了她们。
如今见的客,可有那一家是低过五品的,至于嫁了人如何,看的还是自己,便是现代也有许多结婚多年发现丈夫是人渣的女人,到了古代,男人天然就有特权,三妻不成,四妾却是有的,但只要颜家一天不倒,她就一天都不必担心,看看纪氏,捏着庄子又有儿子,手里紧紧抓牢这两样,下边庶子女再多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
不是明沅悲观,是她越是认识的深,越是对这个时代的男人不抱什么美好的期望,故事终究是故事,是赚人眼泪用的。
等前边摆了午宴,明蓁便同姐妹几个一处去了水阁,三朝回门之后,她在宫中不得自主,往后一道用饭更是少而又少,挨着一圈儿坐定,厨房里又拿了梨花白出来,座中只有她坐着,余下的妹妹们立起来敬她的酒,饮了一杯,明蓁便眼圈泛红,用完这顿饭,就要回宫了。
男桌女桌隔着一抬山水长卷的大屏风,隐隐能听见成王笑声,明蓁看看姐妹母亲,执了杯子:“往后似这般相聚只怕难得,我敬妹妹们一杯罢。”
她这头话音才落,那边成王倒似听见了一般,同颜顺章道:“往后就是自家亲戚,既在京中时常走动便是。”
明芃先还红了眼圈要落泪的,听见这一句“扑哧”一声,伸出指尖儿冲着姐姐刮刮脸皮:“你看,往后似这般相聚,是时常有的。”
凤轿在院中停着,一应女眷俱都送到二门边,明芃明潼排在前边,梅氏原想扶她的,明蓁只不肯受,便让两个妹妹扶她,明陶明澄几个站在后头,明蓁心中郁涩一去,倒不觉着这是分离苦事,微微笑着把搭在妹妹们胳膊上进了轿子。
下帘子的时候还微动嘴唇:“你懂事些,别叫娘忧心。”明芃喉咙一紧,皱皱鼻子点头,明潼放下轿帘儿一侧身,看见成王亲随中一人眼睛瞥过来,先是一顿,而后眯起双目。
明潼一怔,见着他腰间那把金嵌银丝刀,想起自家院里徘徊不去的麻雀,挺直了身子只作不见,那人却动一动口,咧着一口白牙冲她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