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锢飞燕(捉)

  等阖府都知道二老爷房里又多了个儿子,明沅就是再小也听到些风声了,她跟澄哥儿两个来不及安排院落,便先跟着纪氏住在正房三间堂屋靠西边的厢房里头。
  纪氏一着家,那些个下人丫头婆子好似立时就了有主心骨,明蓁那头趁势把事一推,她本来就是侄女,又是小辈,再不该由她来操持的,如今全由着纪氏接了手去。
  这时候便显出了明潼来,纪氏胎未坐稳,脉息又弱,明潼生怕她落了胎,一应事体看着是从纪氏屋子里头吩咐出来的,里头倒有一多半儿是明潼在料理。
  可她再能干,总没办过丧事,又不想事事去烦纪氏,便把安姑姑喜姑姑两个调到身边来,这两个俱是老人了,倒还记得伯祖母丧事那回是怎么主持的,比着原来的例,明蓁主意对的便按着她的主意做,细节上头再改便是。
  那香花宝顶数量匹配,三牲祭礼也叫厨房说定了铺子,要时便能立即送来,孝幛孝幡都点出了数目,一抬抬箱子罗列起来摆在北府库房里头,永福寺玉皇观两边都定好了人数,一边十六人,只要云板响了四声,立时就能去请了人来。
  一边料理这些事,明潼还放出了话去,总归她年小,胡乱说出来也是有的,叫府里的奴才多两个去码头接迎,姨娘们本该坐着小轿来,这回却给她们配了马车,还特特吩咐下去,说不可惊着了哥儿。
  “叫两个八字儿重的去迎着,哥儿年岁小眼睛干净,过来的时候挡着些,别叫冲撞了。”这话自明潼口里说出来,哪个都只当是纪氏吩咐的,东府上房里才说出来,立时阖府皆知。
  梅氏那里一接着信,肩膀立时一松,长叹出口气来:“阿弥陀佛,这会子可好了。”拢了头发就要去揖秀楼里找女儿商量主意。
  睐姨娘抱了沣哥儿回府,叫梅氏譬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原是一家一个儿子,如今老二家里有两个了,便该从他那个房头里选人出来,可这话她又说不出口,还是得跟女儿讨主意。
  颜明蓁这幢小楼倒似一片净土,明芃原还在东府里头养病,一忙起来,也挨不过喧闹,还由着明蓁把妹妹接了过来,她这里除开四个宫里来的嬷嬷,身边俱都先换了宫人侍候着,凭外头怎么闹,她这里也是静悄悄的。
  朱衣卧雪几个由着老嬷嬷调理规矩,等再学一回才能往她跟前侍候,如今倒跟小丫头似的,自怎么倒茶怎么回事开始学起来,见着梅氏来了,行个蹲礼,慢悠悠领了她进去。
  梅氏自来不是个急性人,可这事儿却由不得她不急,可又得顾及着女儿的面子,一步挨一步到得楼中,短短一段廊道,连腰上垂的铃儿都不曾响动过。
  明蓁正在习茶百戏,她身边的宫嬷嬷当教授,教她怎么点四瓣梅花,见着梅氏微一躬身,明蓁手一抖,最后一瓣便没成圆,她稳稳心神,把茶具搁在几案上:“倒有些累了,歇会儿罢。”
  几个嬷嬷对视一眼,晓得这个姑娘是个有主意的,看着说话柔声细气,定了的主意却不转圜,既由着宫里赐下来,往后就要跟到封地去,一身荣辱系在她身上,客客气气尽主仆之宜便是,也不愿听府里这些烦琐事,若要问计,成王妃自会开口,便都各各退到后边去。
  明蓁见着母亲这付模样,不必开口也知道她要说甚,调了几个宫里派来的丫头的去斟茶拿点心,把自个儿身边的朱衣卧雪留了下来,拉了梅氏走到罩房里头,挨着窗户拉了她的手:“娘莫要忧愁,这事儿交给二叔二婶就是了。”
  梅氏蹙了一双远山眉,眼睛里都浮出泪来,未曾开口就先带了三分哽咽:“我也晓得你二婶养活那么个哥儿不容易,可实舍不得你弟弟,你……你三叔家里你也瞧见,我还想着等明陶大些,送到你外祖家读书呢。”
  袁氏瞧不上她,她也一样瞧不上袁氏,自个儿大字不识一个,明琇都三岁大了,连句诗都不会念,她眼中一湿,明蓁就赶紧拿帕子出来给她按眼睛:“二叔家里两个,再怎么也轮不着从咱们这儿过继的,娘宽宽心,若实担忧,我去问问便是。”
  梅氏刚还皱着的眉头松开来,她一双手合什了执在胸前,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颜明蓁垂了眼睛,嘴角还勾着笑意,安抚了母亲,留她喝了茶,又叫朱衣拿了一匣子点心来,指了朱衣紫萼两个跟着,叫檀心卧雪给几个嬷嬷告假,披上短斗蓬往东府去了。
  东府里一片忙乱,一抬抬大箱子挡在花园通往后宅飞虹桥廊上,朱衣快步过去,问一几句,又脚不沾地的快步回来,低了声儿凑到明蓁耳边道:“是二老爷的房里人,仿佛说着,要给睐姨娘分个大院子。”
  明蓁听得这句心里透亮,二婶自来不是个没决断的,这番作做,不过为着捧杀,这些日子,厨房哪一天不往东府送乌鸡汤。
  她自打知事起便在老太太房里养活着,听的看的,都是二婶纪氏如何如何能干,自己的亲娘明明是长嫂,却倒退一射之地。
  老太太抱了她到身边养活,为的便是自小教她理事,往后还担着教养弟妹的职责,老太太的话说的明白,“不能由着那个不着调的亲娘,把好好的孩子祸害了”。
  明蓁初时不懂,越大越是明白,越是大越是知道老太太说的对,为人子女者如此腹诽双亲实是不道,可她每每看着母亲靠在二婶身上,事事拿不出主意,心里又为着她羞愧。
  初学着打算盘的时候,去给亲娘请安,才提起来,母亲竟然落泪,后来才明白,在娘亲眼里,这些个俗事最是可恶不过,可作女人,若真烦起柴米油盐,小妾通房来,哪里还能雅还能仙?
  太-祖母在时由着她来教,等太-祖母没了,明蓁便样样都学着二婶纪氏的行事,宽容大方平和中正,这才是太家太太的款儿。
  她略站一站,见前边还忙个不休,指了紫萼拎着食盒过去,见得明白了,有些话便不必再刺探,二婶子这是要借刀杀鸡,自家很不必再去淌这混水,一路绕了林荫曲廊往回走,朱衣跟在身边,扶了她的手,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声:“可要往太太那儿去?”
  明蓁吸一口气:“不必了,这事儿还有得磨。”只要伯祖父在一日,便能扯一日的皮,二婶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澄哥儿过继了,明蓁心里想着那两个字,却也明白到二婶这个地步,换作她,也是一般做法。
  睐姨娘叫分到个大院子里头,除开三间堂屋,还有退步抱厦,挨着门阶上得三层,还有一道垂花门,两边墙廊各挨着几处耳房,纪氏还道:“原不是说她院子里头人多,屋子浅了住不下,如今再多也能住下了。”
  张姨娘跟安姨娘两个各回小院,安姨娘面色如常,张姨娘斜了眼锋看她,嘴角一挑,抿出个轻蔑笑意来,带了明洛请过安,退到一边,很看不得睐姨娘这个张狂模样儿。
  正遇着紫萼送了点心来,半福了身子道:“我们姑娘才得着宫里赏的点心,想着给二太太送些来。”
  是一匣子枣锢飞燕饼,寒食节前宫里都有赏赐,明蓁既定了成王妃,里头便赏了这个出来,纪氏瞧见嘴角一勾:“大侄女有心了,等厨房里做了青白团子,便给你们太太也送些去。”
  朱衣还没走到门边,纪氏已经在吩咐:“开了匣子分一半出来,叫沣哥儿也沾沾宫里的喜气。”
  睐姨娘脸上的笑遮也遮不住,她接了饼碟儿,看了挨着纪氏的明沅一眼,竟大剌剌说道:“妾给六姑娘做了一身衣裳,想叫六姑娘试一试。”
  真是城门失火,明沅躲她且不及,不防她竟说了一这话出来,还一脸的得意,料定了纪氏定会许她似的。
  明沅抬眼去看纪氏的脸色,她一脸平和,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开口还是平常声调:“既是给她做的,就带了她去试试罢,卷碧,你跟采菽两个,侍候着六姑娘。”
  明沅由着卷碧抱到睐姨娘院里,这才觉出大事不好,她知道大房要过继,便是头先不觉着什么,日子一长也回过味来。
  纪氏何时这样宠溺过澄哥儿,明潼理事,纪氏反而得闲,这些日子又停了功课,澄哥儿自早上睁开眼儿,到夜里睡觉前,时时呆在纪氏身边,一刻不见琼珠便来寻人,连澄哥儿自个儿都觉出纪氏待他不同以往。
  到底是孩子,一经放纵初还拘束,等他晓得再怎么闹纪氏也不十分训斥他,心便玩野了,总归教养了这些年,大规矩总是不错的,府里将要办大事,除开纪氏后院,他也不往旁的地方去,日日拉了明沅在院子里头混玩。
  架着小网兜捞了莲花池里头锦鲤,又把院后两株天孙织锦的曼陀罗花掐下碗大的两朵来,蹿在假山石洞里头玩迷藏,跑得一头一身是汗,便是这么个皮法,纪氏还只盯着丫头叫不许磕了碰了,玩出汗来赶紧给垫上毛巾子,别着了风寒。
  澄哥儿猫儿似的钻闹,连带着明沅也叫一块放松了,那捞上来的锦鲤叫他们放到纪氏屋里的彩斗大缸里,掐下来的花悄没声儿的摆在纪氏织锦枕头上,纪氏本来就心软,再见着这个更是一句教训的话都出不了口了。
  背地里还对着明潼弹泪,明潼对纪氏肚里这胎,看的只怕比纪氏自个儿还更重些,见她多忧多思,把眉头一紧:“娘且安心养着,若澄哥儿要呆在老宅,便留两个嬷嬷下来,我在老宅看着他便是。”
  两个看澄哥儿的眼神都不同,澄哥儿觉不出来,明沅却不是真孩子,她心里猜测着,只怕纪氏跟明潼两个都定下主意,要叫澄哥儿过继到大房去。
  知道这个,再看睐姨娘这模样,心底暗叫糟糕,她这谱摆实在过份了些,连安姨娘都扯了明湘,一句话不曾多说,走到廊道各自回了院子。
  自飞虹廊行过来,一路都有下人给睐姨娘问安,她甚个时候这样体面过,连头都昂得更高些,纪氏头上都换过了翡翠珠玉的首饰,她还戴了金压发,一路招摇过市。
  明沅趴在卷碧肩上,她养了些时候有了份量,卷碧哪里抱得动她,行一会便要停一停,明沅扭了两下要下来,卷碧才刚把她放到地下,她撒了腿儿一路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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