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梧桐苑内,这个长年累月都寂静无声,连鸟类飞行轨迹都全无变化的小院中,天井中央,那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此刻正以一种绝对不符合四季变化规律的速度,迅速抽出嫩叶。
  伸展,长大,开花。
  哪怕是这样平凡的树种,在这种蓬勃又迅速的生机交映下,也显出几分莫名的高贵来。上头淡紫色的桐花一朵接一朵,竟显出两分难得的妩媚来。
  走廊上,两个人正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看着天空变化不可控的云彩,看着墙角抽出的数根野草,看着桐花绿叶齐聚,全无半点普通梧桐的生长规律……
  直到这时,才有一声淡淡的叹息传来。
  浑身散发着冰雕雪砌一般冷淡气息的明觉看着跪伏在地的年轻女子,皱眉叹息道:“瑛娘,你不该唤我的。你明明知道,这座小院一旦被破,那就再也留不住里边的时间了……而偏偏,没有足够的灵力供给,义父他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那道灵符,是要她关键时刻扔出去争取时间的,而不是用来呼唤他,等着他的救助的。
  这座小院被他用秘法封的死死的,才能保证偷来的时间不会流失。可如今,他放了瑛娘进来……
  “而我,如今灵力枯竭,十不存一,已经留不住他最需要的,用来续命的时间了。”
  瑛娘此刻也满心后悔。
  可是……
  她解释道:“那种时候,如果我不请大公子出手救我,恐怕所有的记忆都要被那个女孩子看到。万一她找到了大人所在的地方……那,那我们还有机会再等待帝流浆的到来吗?”
  那个女孩子,看着很是平常,但是一身灵力磅礴,能力绝对不差。如果大公子的灵力没有被消耗的话,是绝对不惧的。可如今……
  其实,她那时也是试一试罢了。
  大公子有多看重这座小院,她是明白的。
  为此,他不惜将自身束缚在内百余年,多少个日夜,都过着这样死寂又单调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倘若换一个人过来的话,不出十天就要崩溃了,他却能以如此强大的信心坚守那么多天,凭的,不过都是心头那一点的希望。
  她拽下那个灵符时,也根本没有想到,原来大公子真的会救她出来。
  ——果真不愧是大人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瑛娘打心底赞叹着,眼神中便带出两分来。
  “大公子,大人如果能知道你如今这个样子,一定会非常非常骄傲的。”
  这话一说,明觉的神情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半响,他才蹙紧眉头,显出一副少年人的忧愁来。
  “义父如果知道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我的。”
  “不会的。”
  陈瑛娘急急辩解。然而明觉却已经打断了她的话:“如今,这里的时间我全都留不住,离帝流浆出世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可该如何是好?瑛娘,你身上的灵力够用吗?”
  瑛娘抿唇一笑:“如果不够的话,我也绝不敢请大公子出手,破了这道封禁。”
  明觉一阵狂喜,猛的松了口气。
  “够用就好,本来留住的那些时间,也是撑不够三个月的。救出你来,我也只敢抱着一分的希望……原来原来你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吗?”
  然而,欣喜只在一瞬间,很快,他便反应过来。
  “外界灵力匮乏,凭你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在百十年就攒够足够的灵力……你,是不是没听我的劝告,动用了不该用的手段?”
  瑛娘微微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星光,看着面前这半大的少年,神情满是包容。
  “大公子,我请求一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大人于我全家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足够瑛娘十条命来换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他续命,直到帝流浆降下。”
  明觉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半响,他才脸色苍白的喃喃道:“我们做下这么多错事,倘若义父醒来,恐怕也绝不会原谅我的。”
  瑛娘站了起来,将眼前这皑皑白雪一般俊秀的男孩拥入怀中。
  “那就要劳烦大公子多多费心了。毕竟,瑛娘可不敢见大人的冷脸呢。”
  她说着,只觉手背一烫,接着低头看去,却发现半透明的魂体上,一滴灼烫的眼泪正慢慢渗入她的身体。随后,又接着穿透这无形的轮廓,坠入泥土当中。
  明觉在哭。
  “瑛娘,义父他不会原谅我的。我亲手勒死了你,如今又害你魂魄永不超生……”
  他在瑛娘背后颤抖地举起了双手,那双手玉白又精致,全无一丝可待挑剔的瑕疵。
  “这双手,现如今是义父最为不屑的肮脏与血腥。”
  他说着,感受着背上瑛娘无声的拍抚,突然莫名的胆怯起来:“瑛娘,你说,义父他到底会不会醒过来呢?”
  “我真怕……”
  ——我真怕他永远醒不过来,我真怕我们百十年的坚守,最后变成一场空。
  我真怕你的性命,你永不超生的魂魄,最后都被白白浪费……
  我也怕,最后当义父醒过来时,会看我,如同看他狱中的罪人,如同堂下最不可饶恕的垃圾……
  “不会的。”
  瑛娘安抚着他:“明觉,你是大人唯一的孩子,也是他视若珍宝的继承人。”
  “不管你做了什么,身为一位父亲,他都会原谅你的。这世上,做父母的,都是会原谅自己的孩子的。你们父子俩的缘分,不知多少年才能修来,当年他从昆仑山底下将你带回来时,你就已经是他心头无可比拟的珍宝了。”
  在她的柔声低语下,明觉的神情渐渐平复下来。
  待他站直身躯时,除了眼底未干的泪痕,他又恢复成那个冰冷的少年。惜字如金,眼底常怀着薄如蚕翼的憧憬。
  这留不住时间的小院,如今又恢复了勃勃的生机。那日复一日重复着动作的小麻雀们,早已扑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啪”的一声,一朵淡紫色的桐花坠落,坠落在这尘埃里,被二人轻巧地跨过。
  转瞬,又将湮没在这尘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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