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窍(二)
季洛看着眼前突然沉默的司昭,并没有催促,司昭的眼里似乎闪烁着什么复杂的光芒。
愣了一会儿,司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清醒过来,接着说:“一天,师父说我可以出师了,我便离开了师门,走的时候先是觉得自由,只有那么一秒钟,后来就是深不见底的迷茫。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可是我晓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应该承担起自己的孤独和困惑。我变得很忙,除了专注音乐我不晓得应该做什么,可是也感到充实。只要有时间,我必定回去看师娘和师父,师娘待我很好,我回去后总要和她说很多话,每次都像是捎带着看看师父,其实只有我知道,我更想看到师父。再看到柳树下的师父,我甚至开始理解他的寂寞。我记得有一次他把我叫过去,问我什么是高考,我告诉他后他自己思索了很长时间。后来师娘告诉了我原委,之前师父这里来过一位胖胖的小男孩,师父不打算再收徒弟,只是看那孩子看起来如同低能儿一般,也是属于难开窍的,师父便破例没收徒就教他,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一年后那孩子初有所成,却突然不来了,过了约半个月,那孩子又拿着琴过来,学了半天后孩子的母亲过来要把孩子带走,那个孩子躲在我师父的身后哭,师父问男孩的父母为什么不让学了。孩子的父母说那孩子读书不行,学琴本是为了高考加分好考上大学,如今高考过了孩子考上了,就不用学了。师父就问那家的父母什么是高考……”
“等等,你师父真是不知道什么是高考?”季洛忍不住问,没参加过高考倒可以理解,不知道高考是什么就真的很神了。
司昭点了点头,“我师父不知道,他上学是请先生教的。那家的人也以为师父不是认真问他们,只说孩子要去上大学不再学琴了,师父便问那他上大学将来学什么,那家的父母说什么专业吃香就学什么呗。师父说,这孩子傻,要学还是专一一点,因为他开窍要用很长时间,这么晚再去学,可能一辈子都开不了窍。师父没说完,那家人就吵了起来,说师父说话刻薄,怎么能说他们孩子傻,他们说自己孩子不傻,要学什么都能学会,说完便领着孩子走了。”
“你师父说话确实……”季洛干笑着说,“现在没有这么说话的。”
确实啊,季洛想,现在要招学生,肯定是说适合所有人,速成班遍地都是,几个月几十天就能学成之类的标语处处都有。好像只要是个人,好像什么苦都不用吃,至少不用吃那么久的苦,大家都可以学成技艺。季洛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速成了,武术可以速成学,绘画可以速成,据说现在连相声都能速成了。
从前武术讲究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现在不少只教格斗术的,不需要内练一口气了,甚至有人跑去名门正宗叫嚣:你比我多一口气,气在哪儿,拿来我看看?武术,不就是能打人嘛,能打就行。
还有人说,相声不就是说笑话逗人笑,也不需要说学逗唱,只需要逗就行了,会说笑话就行……季洛真不是鄙视那些速成的东西,人各有需求,愿意上山修行内练一口气的就上山,愿意说学逗唱样样精通的就坐科学艺,愿意只学习格斗、只学讲笑话的,山下也有速成班。只是事事都该有自己的定位,新的东西要更加认清自己。一个汉堡包,单拿出肉排来学,学成后有专门的爱吃肉排的也可以单卖,但是一个肉排非要管自己叫新式汉堡,还叫嚣着做汉堡是白辛苦,是老古板,就很恶心了。就如同一个只会打架斗狠的流氓跑去少林寺大骂人家的清规戒律一般。季洛觉得只要真爱这门技艺的人,就不能干这种事。
之前季洛遇见过一个武术冠军,得了无数奖杯后自己开了班授课,但是他自己在后院学习那些所谓“根本用不到”的基本功,如同悟道一般的虔诚,但是这些东西他从来不教自己的学生,因为没有人愿意学。一个东西要是看起来如同天边月一般遥远不能一伸手便抓到,大家便会失去伸手去拥有的勇气,所以各种替代品才会应运而生。季洛感到心酸,如果以后连那个武术老师这样的人也没有了,没有了同理心,大家更加不能理解,便没有人会承认这世间存在月亮,月亮便成为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季洛突然理解了司昭的师父,她自己就被无数人质疑过,季家如今收不到一个徒弟,父母只能把衣钵传给她。所有人都说他们季家是血统好,天生比其他天师家族优秀,却没人知道季洛小时候被父母教着各种修行,当习惯了去感知世上的各种生灵,她才会很容易的就看见听见那些鬼魂灵体。而她进行的修行,都是现在那些新派天师最不屑的。
“那后来,怎么样了?”季洛问。
司昭摇了摇头,“那个孩子被父母带走后没有再来,我告诉师父,现在的人都是如此了,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学会,什么都能抓住,真正能成就自己的是什么,反而越来越不清楚。师父只是喃喃自语,说‘那怎么开窍呢,这样学怎么开窍呢?’,我听后突然觉得很伤感,和师父在柳树下坐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季洛都觉得伤感了,她垂眼看着那张照片,看着男人眼中冷冽中透着坚定的眼神,突然说:“你师父,看着好年轻啊,要是光听你说,我该以为他是个白胡子老头那种师父了。”
司昭浅浅一笑,“师父早熟,他太早就认清自己该做什么,太早就做了丈夫,太早又做了父亲,在我眼里,他仿佛一出生就是师父了,在我们徒弟中,有比他年纪还大的,可是过年依旧要给他磕头行礼,师父坐在堂上受徒弟的礼,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应当如此。”
季洛一点不怀疑司昭的话,她觉得这个师父的眼神绝对能镇住比他大的人。
司昭的神情也缓和了一些,没有那么哀伤了,她回忆着,“从那之后我还是抽空就回去,大概半年两、三次的样子,师父的形象一直都没有变,师娘常拿我小时候说的话说我师父,‘天若有情天亦老,师父心狠无情,所以师父不会老’,呵……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后来师父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他的笑总是很浅,很快,像是冰雕的花,晶莹剔透,花瓣突然随风摆动了一下,等再去看,已经停止了,让人以为是幻觉。”
司昭的眼神有些憧憬和困惑,最后,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叹息的笑,垂下眼,“我自己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只有音乐,还有就是回家看母亲和去师父家看师父师娘。其他的东西一概不想,一概不知,不会和男子调情,不会对追求我的异性动情。我二十八岁时师娘替我忧愁,说这可怎么好,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找不到对象,不会谈恋爱。说的多了,有一次我看着师父开玩笑说:‘那得怪师父,他没有给我开这个窍,所以我才不懂男女之情。’,师娘大笑起来,说:‘那就难怪了,你师父自己就不懂,他十三岁时就不费功夫得了老婆,自然不知道怎么去教别人。’,师父竟然有些腼腆,垂下眼,最后叹了口气说:‘这个,真的教不了啊’。”
季洛也忍不住笑了,看着司昭脸上哀伤却异样美丽的光彩。这时季洛的肚子突然叫了一声,她不好意思的说:“要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这条街后面有家小吃街特地道,我请你吃羊肉泡馍怎么样,或者你自己选。”
司昭抬头看了季洛一眼,突然说:“要不,我明天再跟你说,今天先到这里。”
季洛感觉司昭的眼里有些危险的预兆,她压制住肚内的饥饿感,忙说:“没事,你讲完吧,不必等到明天,我今天就想听完。”
刚说完莫林过来了,在门口让工人搬下一些建材,莫林提着些吃的走进来,看见季洛在,笑道:“你已经来啦,这个是……你客户?”
季洛点头,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吃的,“莫林,我这里有些忙,你先带着工人去放松一下,今天晚点动工。”
“哦……”莫林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了,在门口对已经来了的工人说:“走我请大家唱歌去,咱们放松一下再干活。”
有人提议说涮羊肉,莫林虽在回来时和董华吃了饭,但还是答应带着人又走了。
季洛吃了几口莫林打包回来的饭菜,然后喝了口水说:“没事了,你说就行,后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司昭的眼神开始不安,她似乎不愿意讲后来的事情,季洛让她喝水她也不喝,咬了下发白的唇,她才说:“两年前,我师父过世了。”
“哦——”季洛这个“哦”绵长又漂浮,她咽了口,“是吗?那,真遗憾。”
司昭的泪水流了下来,完全挡不住,什么叫梨花带雨,什么叫一泪倾城,季洛算是见识到了。忙把袋子里的餐巾纸递过去几张,“节哀,节哀。”
司昭顾不上去接,抬起头摇了摇,眼神开始有些神经质,“我没有看到师父最后一面,当时我在国外,他是出意外突然去世的,我的助手为了怕影响演出状态隐瞒了我这个消息,等我赶回去时,师父已经下葬了!我没有看到他死,我也没有见到他的遗体,我有段时间甚至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我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师娘在骗我,钟生也在骗我,所有的徒弟,甚至刻墓碑的人……他们都在骗我!”
季洛已经觉得她有些不正常了,要不是之前司昭那么温柔,她真要怀疑司昭精神已经失常。
司昭捂着脸哭起来,季洛还是递着餐巾,“已经这么久了……你该放下了,你现在知道他已经死了吧?”
司昭放下手,恍惚的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因为泪水更加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我知道了,他们都这么说,我也只能承认。”司昭失魂落魄地说,“我不能让所有人都那么担心我,我装作释怀,装作悲伤已经过去。我常去看师娘和钟生,把他们当做我的亲人照顾,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安抚师父的家人,实际上,我是借着他们安抚我自己。我想去那个院子,我渴望看到和师父相关的人。我在演戏,我知道我一直都没放下,一直都没有好,我崩溃过,曾经在演奏的时候也没能止住泪水。后来,师娘和钟生都已经放下了,师娘不再跟我讲师父的事情了,她开始向前看,这让我感觉孤独,只有我走不出来。两个月前,师娘突然找到我,她从我助理那里知道了我的状况,她哭着告诉我,师父已经死了,让我接受。然后她抱住我,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我的心彻底崩溃了,我不能够再骗自己,我必须直视他已经死去的事实。我感觉到令人窒息的绝望,我创作的音乐不知何时也和我的心境一样,变得无比哀伤。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给了我一个日记本,让我把心里所想写下来,可是我动不了笔,我不能写,哪怕是给自己看,所以我没有再去。”
季洛看着她那双绝望的眼睛,突然说:“所以,你现在相信他死了,但是你觉得他可能会变成灵魂滞留人间。”
司昭点点头,“我只能这么去相信,我甚至有时候会觉得,他就在我身边,可是,师娘梦见过他,钟生也梦见过,甚至别的徒弟也梦见我,可是……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
司昭又哭了,这次带着些许委屈。
“你想见他?”季洛问。
司昭的开始有些激动,“我想见他!哪怕是在梦里,我想和他说话,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我每天都活在只有自己知道的绝望里,我去要顾律师修改遗嘱的时候,他让我过来找你,你,可以让我见到他吗?如果可以,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
说完这句话,她眼中的光亮渐渐又熄灭了,仿佛她也觉得,这不是件可能的事。
季洛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而是问:“你都讲完了吗?”
司昭无力的点点头,所有的一切,都讲完了。
可是季洛知道,事情也许都讲完了,可是感觉是存在心里的。她小心的看了眼司昭,生怕这个不能触碰的雷会刺激到这个美丽的女人,可有些话必须说破,司昭这辈子可能都开不了口,只能她来说。
“你爱他。”
季洛很快但是很清晰地说道。
司昭定了一下,眼泪倾泻而出,她捂着脸,放任所有的情绪随着哭声涌出来,让季洛听到也感觉心痛。
因为世俗礼法也罢,师徒礼教也罢,司昭永远不能吐露这份爱意,这也可能是她一直不能释怀的原因。亦或许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爱上了,直到刻骨的思念把她折磨垮。
司昭的肩膀因为哭泣剧烈抖动着,季洛越过她的肩头又看向她身后,一个穿着玉色长袍的一级惊吓师一直在那里站着。他的样貌,和照片上的钟印期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