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117

  正当此时,小林一扭头,猛的看到了顾承喜。大大的愣了一下,他随即微笑着跑了过来:“承——”话没说完,他看到了顾承喜身后的副官,立刻又改了口:“顾军长。”
  顾承喜对着裱糊过的空屋子一抬下巴:“这是干什么呢?”
  小林笑道:“我想开个小馆子,小小的,用不着多少本钱,而且只要肯卖力气,总能赚个仨瓜俩枣——反正我是闲不住。”
  顾承喜看着小林,一时想薅着头发把他扯进汽车里,一时又想由着他干。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终于问道:“真不回家了?”
  小林听到“回家”二字,一颗心像是被刀子割了一下,但是脸上还笑着:“不回了,房子都租下了,伙计也雇定了一个,这时候回去,不是白搭工又白搭钱?你等着看吧,兴许我真能把买卖干起来。”
  顾承喜听到这里,一时间心乱如麻。潦草的点了点头,他又说道:“有事直接回家找我。”
  小林用力一点头:“嗯,我不客气,你放心吧!”
  顾承喜又一点头,仿佛懒得看他似的,转身走了。小林望着他的背影,感觉这样的顾军长很陌生,冠冕堂皇,高高在上,再也不是先前那个缺德带冒烟的坏小子承喜了。
  他没见过霍相贞,他不知道顾承喜是在极力的向霍相贞学习,学举止,学言谈,学装束,学气派。
  120、有所求
  顾承喜独自坐在客厅里,端着一杯热可可慢慢的喝。他也想学喝茶来着,但是喝来喝去的,只感觉淡而无味,喝不出好。倒是洋饮料更合他的心意,甜就是甜,苦就是苦,喝在嘴里一口是一口,吃糖似的有滋味。
  一杯可可喝见了底,他起身出了门,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名副官正站在院子角落里望天,忽见他出来了,连忙打了个立正:“军座好!”
  顾承喜没理他,自顾自的只是兜圈子。及至兜得要转向了,才停在副官面前,没头没脑的问道:“我脾气大吗?”
  副官像被吓着了似的,试试探探的察言观色:“军座是……有威。”
  顾承喜明白了,原来自己真是脾气大。脾气什么时候变大的呢?他不知道。他记得自己本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挺随和的,从来没有人怕过自己,现在有人怕了,也好,毕竟自己已经成了大人物,应当让人怕。
  自己当年不也怕过许多人吗?那时候连马从戎都怕。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会生生的吓跑了小林。小林多泼辣结实啊,多皮糙肉厚不怕揍啊,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小林多爱自己啊!
  虽然他向来没把小林往眼里放过,但是小林说走就走,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把往昔的陈芝麻烂谷子全翻出来追忆了一遍,他最后扪心自问:“我真变了?”
  问过之后,他自己点了点头。可能的确是真变了,底气足了,胆子大了,他偶尔会无端的浑身膨胀做痒,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蛮横、巨大和有力。北伐一结束,天下并没有随之恢复太平。既然有战争,他这样手握重兵的人物便是香饽饽。他很享受这种香饽饽的身份,同时偷眼瞄着连毅的动静。连毅不站队,他也不站队。形势不明,万一站错了怎么办?他爱极了他的小兵们,可不舍得让他们枉死。如果非死不可的话,也得以他们的生命,为他们的顾军长铺出一条直上青云的阶梯。
  顾承喜按兵不动的藏在家里,家里没了小林,小林的规矩却还保留着。勤务兵们都把日子过得上了轨道,没有小林招呼着,也会预备好一天三顿饭,一年四季衣,只是总有纰漏的地方,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总之周到得有限。
  这天他往家里叫了个大鼓娘,想听几段大鼓书解闷。大鼓娘是个妖妖娆娆的美人,妆扮得花枝招展,唱得也好。顾承喜听得津津有味,除了听,其它的邪心思是丝毫没有。大鼓娘一段书唱下来,连着向他抛了十七八个媚眼,哪知顾承喜像瞎了似的,直着眼睛单是听,丝毫回应没有。及至一段唱完了,顾承喜满意的一拍巴掌,野调无腔的大喊了一声:“好!”
  满屋子的副官勤务兵,包括琴师和大鼓娘,一起被他震了一跳。而顾承喜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当即把脸一板向后一靠,老气横秋的重新一点头:“好。”
  正当此时,一名副官轻轻的走进了屋子,水上飘似的停到了顾承喜身后。一弯腰一探头,副官训练有素的耳语道:“报告军座,马三爷来了。”
  顾承喜放下了架起的二郎腿,目不斜视的答道:“让他进来。”
  副官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就把马从戎引了进来。顾承喜这时才起了身,满面春风的伸出双手迎向了马从戎:“三爷,欢迎欢迎,你可有日子没来北平了。”
  马从戎穿着一身平平展展的鸦青夹袍,衣服新,头发是刚在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里剃过的,乌黑的短发衬着白皙的脸,看着也新。和顾承喜双手交握着摇了摇,他喜气洋洋的笑道:“天津那些杂事儿算是把我给绊住了,我简直出不了远门,上哪儿都是没时间。听着好像我在干什么大事业似的,其实全是鸡零狗碎,别人问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顾承喜先前总憋着要宰了马从戎,可是憋来憋去的,又始终是没下手。马从戎是个好人缘的百事通,真热心也真帮忙。只要别想他跟霍相贞的关系,对于顾承喜来讲,他还真是个挺不错的朋友。既然不能立刻就宰,顾承喜只好继续给他好朋友的待遇。笑呵呵的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了,他让勤务兵快去端茶拿糖,别拿硬糖,要软的,三爷爱吃软的,还有巧克力球,巧克力球单盛一盘子。
  两个人像有着几辈子的交情而又分离了几辈子不得相见一样,立刻就聊得热火朝天了。顾承喜问马从戎:“听说你前一阵子病了?现在好了没有?”
  马从戎一摆手:“别提了,说起来不是大病,就是伤风感冒,可是来得太厉害了,让我断断续续躺了一个多月。”
  顾承喜深表同情,语重心长的做出点评:“三爷,你瘦了。”
  然后在心里暗道:“细长条子,跟黄鼠狼似的。”
  马从戎听不到他的心声,所以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可不是瘦了?上个月我在床上躺着,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想啊,这人是不能没家没亲人,别人再怎么伺候也是差着一层。”
  顾承喜来了兴趣:“怎么着三爷,你想娶媳妇了?”
  马从戎“嘿”的一笑:“再看吧!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儿,缘分到了,自然就成了。是不是?”
  顾承喜大包大揽的笑道:“这是好事儿,你等着,我帮你留意着。凭你马三爷的年纪、相貌、身份、家业,必须得找个一等一的好姑娘!”
  马从戎含笑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进入了正题。三言两语的说过之后,顾承喜惊道:“什么意思?咱那买卖,你不干了?”
  马从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大腿:“放心吧我的顾军长,我虽然是不干了,但是我找了一位接班人替我,绝对不会耽误了你发财。”
  说到这里,他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没有办法,财发大了,就是招人眼红。人家想抢这条财路,我为了安全起见,不能不拱手相让。”
  顾承喜一瞪眼睛:“笑话!凭着你我的交情,我能让你吃哑巴亏?只要你发句话,我立刻派人做了他们!”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马从戎答得也是半真半假:“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算咱们兄弟没白交一场。但是呢,事儿就这么定了,况且这个买卖也是真操心,我一个人有点儿要顶不住。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大富大贵不敢说,关起门来过日子,吃喝总不会犯愁。我最近身体实在是糟,也清清静静的休养休养。什么时候我打算再活动活动了,我还找你,怎么样?”
  顾承喜只要财路不断,其它一切都好说,不过碍于情面,还是痛心疾首的嗟叹了好几声。而马从戎笑眯眯的盯着糖盘子,发现巧克力球不够高级,并非纯粹的西洋舶来品,就没有吃,只给自己剥了一块软糖。窥一斑而知全豹,听过一段大鼓书之后,顾承喜大张旗鼓的要请他吃顿晚饭,他也客客气气的推辞了,因为料想顾宅料理不出什么精致饮食,而他大病新愈,脾胃虚弱,须得细心补养才行。
  马从戎离开顾宅上了汽车,赶傍晚的特快列车回了天津。这回在生意上,他算是和顾承喜断了联系。人坐在列车包厢里,他是越想越自傲,自傲的同时,又别有一种悲壮,因为其实并没有什么竞争者,他是自愿的舍了这条财路。有钱不赚,不合他的人生宗旨。他为了大爷,连宗旨都抛弃了,这是何等壮烈的一种牺牲。
  马从戎在霍相贞跟前素来不吃亏,即便偶尔挨了揍,事后也要连本带利的得到补偿。从来不吃亏,如今终于吃了一次,虽然还不能立刻跑去向大爷表功,但他已经先被自己感动了。尤其是这份牺牲还未必会有回报——第一,他不知道大爷此刻到底在哪里,如果大爷又跑去兴风作浪了,他可真是懒得奉陪;第二,他感觉他和大爷之间的那点牵连,那点没名没分的关系,从实际的角度看,还是断了为好。否则这么天天的想着熬着,真是太受折磨了。
  一个“断”字,近来是常在马从戎心头徘徊的。抬眼望着窗外夜色,他是真想断,同时也是真断不了。前一阵子病得那么重,梦里还总有光屁股的大爷来回晃。他怀疑自己纯粹只是欲火攻了心,有心找个替代品去去火,可是放眼望着家里那么一大群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他怎么看怎么没兴致,从他们之中挑选出个新宠?想想都觉得荒谬。
  小伙子他不喜欢,小兔子,不男不女娇声嫩气的,他看着更是肉麻得慌。有喜事或者大请客的时候,他爱往家里请戏班子,不图欣赏,图个热闹。名旦们的戏也听过好些,怎么听怎么像鸡叫,并且是被踩了脖子的鸡。前些日子到朋友的公馆里去打小牌,他和个正当红的小旦见了面。小旦好像一眼就看上他了,语笑嫣然的和他攀谈许久,末了还搭着他的汽车回了家。都说那小旦是个绝色,然而他看着对方的粉脸,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白摩尼,心中登时一阵腻歪。小旦捏着嗓子说话,他听在耳中,也很受不了。
  他和个带把儿的大爷睡了好些年,睡得他自己都直糊涂,不知道自己到底爱的是哪一路。及至大爷走了,他自己这么一研究,发现自己好像哪一路都不爱,就吃惯大爷那一口了。
  这个研究成果,据他所看,是不合道理的。于是马从戎沉吟一路,及至火车到了天津,他先找了家安安静静的西餐馆子,消消停停的吃了顿清淡夜宵。然后回家换了一身衣裳,他乘坐汽车出了门,直奔了翡翠别墅。
  翡翠别墅是处销金窟,和北平的八大胡同相比,又是另一番华丽气象。他在这里有个相好,是个十五岁的清倌人。这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人也伶俐,都说将来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是翡翠别墅中的摇钱树之一。马从戎没少在这小姑娘身上花钱,因为她识情识趣,单是和她斯斯文文的谈谈天,都是有意思的。小姑娘受了他的钱与情,简直是爱上了他,话里话外的总透露着要和他做长久夫妻的意思。马从戎心里有数,即便赎她回去,也只能给她个姨太太的身份,而且赎不赎的也是两说——他感觉自己对这小姑娘,也不大来劲。
  自己要是男也不爱女也不爱,那可就要糟糕。所以大半夜的到了翡翠别墅,他开门见山的找了小姑娘的干娘。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翌日晚上他在翡翠别墅摆了一桌酒,当夜就和小姑娘入了洞房。
  第二天上午,他回了家。赤条条的坐进了一浴缸的热水中,他向后一靠,发现自己是病了。
  不是身上的病,是心里的病。那么个小美人脱光了摆在面前,他竟然麻木不仁的毫不动心。事情倒是干完了,干得没滋没味,差一点就是有头没尾。他还憋着满心的火,可是已经懒得再见那位小相好。抬起了水淋淋的两条长腿搭上浴缸边沿,他想自己需要的是一场蹂躏——生不如死的,死去活来的,从首至尾的碾压,从外向内的冲击。连喘息的力量都没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一只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身,他怀念死了那种粉身碎骨式的痛。然而单手上演的独角戏,哪能比得上一个活龙似的大爷?沉在水中辗转磨蹭了,他回想起大爷喷在自己后脖颈的滚烫气息,登时通体酥麻的打了个寒战,同时越发心急火燎的空虚饥饿。
  他想自己所需求的不只是欢爱交合,自己需要的是活生生的整个大爷。大爷永远是热烘烘沉甸甸的,散发着洁净的诱人气味。胳膊,大腿,胸膛,腰腹,全藏着力量,全能置他于死地。
  马从戎太想在霍相贞的身下死一场了,抽出手指咬紧牙关,他难耐的呻吟了一声。独角戏没有用,独角戏只能把他的火越扇越旺。“哗啦”一声带着大浪坐起了身,他环顾了浴室环境,想找件趁手的家伙,把自己捅死算了。
  浴室收拾得太整洁了,多余的东西一样没有,所以马从戎并没能如愿找到趁手的家伙。草草的裹了浴袍走出来,他在接下来的一天之中,一直是面红耳赤。如今正是春季,并非酷热时节,然而马从戎端着一玻璃杯冰块进了卧室,坐在床上摆开了霍相贞的几张照片——霍相贞照片不多,仅有的几张单人照片,全是近几年照的,被他在当初离开霍府之时全带了上。照片尺寸不小,其中有一张半身像,是霍相贞做戎装打扮,目光炯炯的望着前方,堪称是他平日一贯的模样。
  马从戎一边咯吱咯吱的吃冰,一边把这张照片单拿起来细看。霍相贞那张脸生得轮廓分明,浓眉毛高鼻梁,英气勃勃的十分上相。盯着照片看了良久,马从戎最后举起玻璃杯一仰头,将余下的碎冰倒进口中。舌头都冻木了,心里还燥热着。硬着舌头开了口,他自言自语的骂道:“真他妈的不省心,这又是尥着蹶子跑哪儿去了?”
  马从戎这一天过得心烦意乱,满脑子里琢磨的全是一个大爷,从早意淫到晚,通体发烧,烧得茶饭不思。而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几百里外的霍相贞在傍晚时分,忽然毫无预兆的打了一长串喷嚏。人在马上单手挽了缰绳,他自己也觉着这串喷嚏来得奇怪。旁边的安德烈则是紧张的望向了他——最怕他闹头疼脑热,旁人头疼脑热没什么,他却是要跟着把肺炎也一并发作的。
  霍相贞不理会,扬鞭催马加快了速度。跨下的栗色阿拉伯马被雪冰喂得膘肥体壮,跑起来简直就是草上飞。一马当先的做了前锋,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大队卫士。先前在北平遣散的卫队,果然大部分都来投奔了雪冰,如今重新组织了,还是齐齐整整的一批人马。副官处也建立起来了,安德烈那口中国话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李副官大运亨通,当了副官长。趁着国民革民军闹内讧,他不显山不露水的召集了旧部,悄悄占据了冀东二十几个县城。先前的县长他没撵,但是控制了县中的财政税收。兵多粮少,没钱可是真不成。冷眼看着天下大势,他是真没瞧上当下的这个新政府。不过瞧不上归瞧不上,他这回决定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再不敢打大旗起高调了。吃一堑长一智,败军之将的日子太难熬,他永生不愿重温。
  卫队策马疾驰,一阵旋风似的掠过莽莽荒原,直冲进了平县城门。平县是座有历史的大县城,背靠燕山,面向西南。孙文雄因为当初私自渡河,感觉很对不起霍相贞,所以这次提前进入平县收拾房屋,亲自为霍相贞布置出了一处大帅行辕。
  霍相贞对他不讲客气,当初在行辕门前下马一看,就让他撤下了大门外的五色旗。现在毕竟是个青天白日的世道了,犯不上因为旗帜惹人非议。况且此次重新出山,霍相贞也无意替北京政府招魂。他只是想另开局面求得一席之地,让自己、和自己的人,都能活得有个人样。
  在行辕门前下了马,他把马鞭子往勤务兵怀里一扔,大踏步的跨过了大门槛。行辕是处花红柳绿的宅子,两进小院带着个小小的花园。霍相贞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喷嚏。安德烈三步两步的撵上了他,歪着脑袋去看他的侧影:“冷?”
  霍相贞没看他,只抬手揉了揉鼻子:“不冷,这个天气还会冷?”
  看家的李副官从后院迎了出来,先是对着他一立正一敬礼,随即说道:“报告大帅,参谋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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