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94
马从戎听了这话,心中登时起了一股子邪火——好啊,我舍生忘死的把你从山里弄回来了,花钱费力的给你延医问药,殚精竭虑的照顾你哄着你,想把你养在家里享清福,你可好,还跟我摆大爷的谱!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还不能进屋上床了?
低头笑了一下,马从戎答道:“是,大爷。”
霍相贞下床穿了拖鞋,晃着大个子走去了卫生间。马从戎回头盯着他的背影,决定今天不着痕迹的给他一点颜色!
等到上午泰勒医生过来给霍相贞打过针之后,马从戎让他在床上躺了,又在他枕边放了一本线装的旧书。一手扶着床头,他俯下身,殷殷切切的嘱咐道:“大爷,我等会儿要出趟门,至迟晚上回来。大爷白天自己过吧,好不好?”
霍相贞一边伸手去拿书翻看,一边心不在焉的点头:“嗯。”
马从戎直起腰,笑眯眯的迈步走了,顺手带走了家中所有的人,包括闲极无聊的李副官。黑漆雕花的大铁门上了锁,家里的活物除了霍相贞之外,只剩了两条大狼狗。
霍相贞先还没知觉,自顾自的翻书看。看到中午,他发现了问题——他饿了。
他还没有超凡脱俗到可以以知识果腹的程度,所以放了书本下了床,他推门开始往外走。虽然马从戎一口一个“咱家”,但这里毕竟是姓马的宅子。霍相贞在霍府里可以恣意,到了马从戎家,舒服归舒服,同时却也十分的自觉,从来不会乱走乱看。
他总觉得霍府才是“咱家”,这里只是马宅。
在楼上走了一圈,他没找到能吃的东西。扶着栏杆下了楼梯,他在客厅的茶几上找到了一罐子巧克力糖。他很少吃零食,糖果更是不碰。拿着玻璃罐子看了看,他把罐子又放下了。
转身出了客厅,他确定了楼中的确是一个活人都没有。沿着走廊走到尽头,他想找到厨房,然而小洋楼里处处摩登雅致,哪里容得下一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在走廊两端分别碰了壁,霍相贞心想看来厨房是开在了楼后头——楼后头的确是有着单独的一排小平房,整整齐齐的,和小洋楼大草地打成一片,也很好看。
霍相贞上了楼,决定不去厨房。为了一顿饭太拼命,说起来也是一桩可笑的事情。再说哪有大爷亲自跑到厨房要东西吃的?不成体统!
回到卧室钻进被窝,他算着时间,吃了中午的一份西药。几口水进了肚,没有扑灭饥火,反倒把他的肠肠肚肚冲刷得越发干净。他个子大,胃口也大,从来都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如今饿了,也是一个人挨了两个人的饿。捂着肚子躺下了,他不知道马从戎怎么会疏忽到了这般地步,居然连一日三餐都安排出了纰漏。闭了眼睛叹了口气,他决定以睡眠抵抗饥饿。
下午最热的时候,霍相贞饿醒了。
他有了点慌不择食的意思,下楼去客厅沙发上坐了,他打开玻璃罐子,剥了巧克力糖往嘴里塞。他饿虚了,捏着糖纸的手都直发抖。一口气吃了小半罐子糖,太甜了,齁得他直咳嗽。
一咳嗽,他就又不敢吃了。咕咚咕咚的灌了一肚子冷茶解腻,他心里有了气——这马从戎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太阳将要西斜之时,马从戎带着他的人马回家了。想着家里那头活驴一整天没喂草料,他又有点痛快,又有点怜惜——没办法,对待霍相贞,他的感情就从来没有纯粹单一过。
进入院门之后,他扯了扯身上的竹青长袍,然后到楼后逛了一圈。末了快步进门上了楼,他一头冲进了卧室:“大爷!”
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见他来了,起身正要发火。哪知他先开了口:“大爷,您是不是饿坏了?厨子早上见我带着人出门了,以为家里没人,居然一天没给您送饭!”
霍相贞一辈子没为“吃”字和人翻过脸,此刻皱着眉头看着马从戎,他颇有一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意思。而马从戎随即又道:“大爷您等着,我这就先去弄点儿东西给您垫垫肚子,我——”
话没说完,房门被人敲响了。马从戎起身开门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回了来,脸上神色有些慌张:“大爷,您稍等一下,那个……顾承喜来了!”
抬手做了个安抚似的手势,他轻声又道:“大爷别怕,这是租界地方,他不敢在我家里乱来。您别露面也别出声,我下去想法子把他敷衍走。”
霍相贞低声问道:“你和顾承喜有联系?”
马从戎当即否认:“没有,没有没有!我和他是两条路上的人,联系不着。”
100、分道扬镳
马从戎的小洋楼不是深宅大院,既然说顾承喜来了,那人就必定是已经到了院门口,再走几步便可登堂入室。来不及再管霍相贞的饥饱,马从戎先命一名保镖悄悄的守在了二楼,然后自己昂首挺胸,一边往楼梯口走,一边调动出了满脸的笑容。
及至到了楼梯口,他吸了一口气,照理来讲就要欢声笑语的提前打起招呼了,可是小洋楼虽然工好料好,墙也够厚,但是一旦他当真嘹亮的出了声,孰知不会传到楼上霍相贞的耳朵里呢?思及至此,马从戎把吸进去的一口气又重新呼了出来。当着霍相贞的面和顾承喜称兄道弟,那太不成话,简直有了一点自掘坟墓的意思。
下了楼梯又走几步,他出了楼门,一路向前走进了院子里。顾承喜果然是已经下车进了院门,双方在水泥路上走了个顶头碰,马从戎放眼一瞧,发现顾承喜是西装打扮,便且走且笑的打趣道:“嗬!顾军长,欢迎欢迎。今天怎么穿得像个新姑爷一样?漂亮啊!”
一句话说完,他也到了顾承喜的面前。顾承喜把一身松松散散的骨头收拾紧了,正是个宽肩长腿的身材,站直之后堪比一具高大的衣服架子,把一身西装穿得有棱有角有线条。马从戎一开口便占了上风,说得他几乎有些窘:“秘书长这个地方很摩登,我不弄一身洋衣服穿了,都不好意思进你的门!”
马从戎一手和他握了,另一只手啪啪拍打他的手臂:“这才叫胡扯!凭着我这小房小院儿,顾军长肯光临,就已经是给足我面子了。实不相瞒,我现在官也丢了权也丢了,只剩了坐吃山空的份儿。大门一关就是一天,老朋友们一个不来。我这回真是见识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顾军长现在是做大事的人,想必也忙,不忙的时候多来走走,旁的我没有,一杯茶一顿饭还是招待得起的。来,外头有蚊子,快请往里进。”
若是放在先前,顾承喜必要绞尽脑汁的和他对上一两句,以示热情客气。不过此刻今非昔比,他坦然的迈步向前走了,由着马从戎对自己连说带笑。说吧,笑吧,也就是马从戎在租界还有点势力,否则他会下手把这个细细长长的小白脸绑起来。马从戎倒是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但是他见了马从戎就牙根痒,总想把这家伙收拾一顿。未必要命,但是至少要给他一点苦头尝尝——也许是在听说霍相贞为马从戎挡过一枪之后,就一直隐隐的有了嫉妒心。同时也是不忿:给马从戎挡枪,对自己开枪,没天理了。
进入客厅之后,马从戎命人开电风扇,切西瓜,拿冰镇果子露,又问顾承喜吃没吃晚饭。顾承喜一边哼哼哈哈的敷衍着回答了,一边看到了茶几上的一堆玻璃糖纸,糖纸旁边还有一只空茶杯,杯口腻着一点巧克力的残迹。忽然下意识的嗅了嗅空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嗅什么,总之条件反射似的变成了猎犬,总感觉这楼里存着一点不为人见的蛛丝马迹。
马从戎又让人拧了两把雪白的毛巾。将一条毛巾递向了顾承喜,他自己也坐下了,一边擦了把脸,一边让仆人过来收拾茶几。仆人是名精精神神的小伙子,穿着短袖衬衫,过来收走糖纸端走茶杯。顾承喜用毛巾擦了擦手,随即盯着小伙子的背影问道:“这小子看着面熟啊!”
马从戎把毛巾放下了,开口笑道:“你看他面熟也是应该的。当初他是咱们公署的勤务。”
话音落下,他自己别扭了一下,心想下次注意,“咱们公署”四个字,说得实在是不合适。
顾承喜倒是没留意他的字眼,继续说道:“你这家里有个问题。”
马从戎笑眯眯的看他:“哦?什么问题?”
冰镇果子露端上来了,大玻璃杯里插着麦管,是西餐馆子里的格式。顾承喜端起凝着一层露水的大玻璃杯,咬着麦管吸了一口:“除了你之外,全是勤务。”
马从戎很爽朗的哈哈大笑:“你也看出来了?我早就说我这个家像军官宿舍,你瞧瞧,出来进去的全是大小伙子!”然后他将笑容略略收敛了,声音也压低了些许:“唉,这些都是一直跟着我伺候我的人,现在公署没了,他们的饭碗也没了,找别的差事混饭吃,哪那么好找哇?所以啊,我就告诉他们,愿意跟着我走的,就走。我别的供不起,吃穿总不至于亏待了你们。结果,你瞧瞧,呼啦啦来了一大队。我就琢磨啊,你说将来这要是一个个的到了年纪,我是不是还得给他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说完这话,他一拍腿,又是大笑。顾承喜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他抽动鼻子又嗅了嗅。马从戎见了,立刻问道:“顾军长,怎么了?鼻子不痛快?”
顾承喜支吾着端起大玻璃杯,又吸了一口果子露:“没有,前几天有点儿感冒,现在好了。”
然后用力清了清喉咙,他因为不是很擅长马从戎式的谈笑风生,所以仗着自己是名纯粹的武夫,开门见山的直接开了口:“秘书长——”
马从戎一摆手:“停,现在你不该再叫我秘书长了,我的秘书长已经当到头了。”
顾承喜发现马从戎的废话特别多,心平气和的笑了一下,他反问道:“那我怎么称呼?知道了,叫你一声三爷准没毛病。”
马从戎只是想和前公署撇清关系,所以此刻微微一笑:“随你,总之秘书长三个字,我是实在不敢当了。”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了下去:“三爷,我想问你一句,就是那个买卖你还干不干了?”
马从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倒是想干,但是一个人我干不了,我没那么大的能力。那要是没有人保护的话,商队走到半路,非让土匪抢个一干二净不可。”
话到这里,他不说了,静等着顾承喜的下文。没有人是不爱钱的,他想,包括顾承喜。顾承喜有人马,而他有路子。非得两人合作,才能把先前断了的烟土生意恢复起来。恍然大悟似的又一拍大腿,他笑呵呵的给顾承喜敬了香烟,同时开口又是一句闲话:“尝尝这个烟的味儿,真正的外国货,我觉得是太冲了,顾军长来一支试试!”
顾承喜知道马从戎是惯于把正事裹在闲话里谈的,所以自顾自的抽出了一根香烟,也不着急。
与此同时,楼上的霍相贞轻轻开了门上的弹簧锁,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守在走廊的保镖见状,心中登时一惊,同时却又不由自主的一昂头一抬手,无声的向他敬了个军礼,嘴也张开了,差一点就喊出了一个“大”字。
霍相贞已经饿过了劲,肠胃安静了,两条腿却是直打晃。单手握枪屏住呼吸,他扶着墙慢慢的向前走。依着他的意思,他真想下楼一枪毙了顾承喜;但一味的由着性子蛮干也不行——他不想给顾承喜陪葬,毕竟东边还有他几万的军队。
所以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不想惊动谁,只想听听楼下的动静,见机行事。
保镖吓慌了神,张开双臂在前方拦他。他走一步,保镖退一步,又无声的做了口型哀求:“大帅,请回房吧……”
霍相贞沉着脸一挥手,嫌这小子碍事挡道。而保镖果然微微的侧了身,像是要给他让路,可是理智尚存,又不敢让他尽情的走。双方一个前进一个后退,缓缓的竟也走到了楼梯口。楼梯并非直上直下,带着一层拐角。霍相贞一边往下走,一边听到了客厅里的高谈阔论——他知道马从戎天生活泼,和谁都能处成一家亲,可没想到如今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和顾承喜在一起嘻嘻哈哈。
走到了楼梯拐角处,他手扶栏杆停了脚步。客厅里的两个人若是窃窃私语,他倒也未必能够听出什么,然而顾承喜是不懂斯文的,调门大起大落,嘴唇大开大合;马从戎无法单方面的做蚊子哼,也只能随着他提高了声音。跟着霍相贞的保镖急得满脸跑眉毛,想要抓个人去客厅里通风报信,然而站在小小的拐角处,他连人影都瞧不见一个,又不敢离了霍相贞自己下楼,只能是听着交谈之声一阵清晰一阵含糊的传上来——这两个人,什么都说!
霍相贞静静的倾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别人都是百密一疏,而他对马从戎是十有九疏,防不胜防。
他在山里预备着和顾承喜方面决一死战,马从戎在天津卫筹划着和顾承喜合作发财。霍相贞忽然不能理解马从戎的所作所为了,就像他当初不能理解白摩尼为何会躲在饭店里叫条子抽大烟一样——自己对得起他们,能给的全都给了,可他们为什么连一点忠诚也不肯讲?
他像是落进了大雪地里,从头一直冷到了脚。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他忍无可忍的咳嗽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了嘴,转身快步上了楼。
霍相贞的咳嗽很低,是短短的一下子。马从戎依稀听到了,一颗心在腔子里翻了跟头,脸上则是神情不变。顾承喜刚刚发表了一通高论,此刻正端着大玻璃杯吸着果子露。牙关猛的一合,他感觉自己像是听到了霍相贞的声音。
松开麦管抬了头,他单刀直入的问:“谁?”
马从戎做懵懂状:“谁?什么谁?”
顾承喜放下大玻璃杯,两条腿运了力气,恨不能一跃而起:“刚才谁咳嗽?”
马从戎哭笑不得的翘起了二郎腿:“咳嗽,又不是打雷,怎么好像还吓着你了似的?家里这么多人,我哪知道谁咳嗽——刚才有人咳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