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上墟仙界

  一道又一道风信、雷信穿过黄昏的层云, 落到归鹤井中。方小邪就半坐在旁边, 把手掌心里的丹药扔给井里那大白鹅, 大小眼的骨玉只能在旁边眼巴巴看着, 小貂则懒洋洋地瘫在方小邪腿边上, 一副自己才是崖山老大的样子。
  路过的弟子都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了。
  大家伙儿都还已经习惯了这大白鹅靠仙丹续命, 但大约真是凡鹅吧, 根骨实在不行,磕了这许多年的药,也没见忽然成精, 搞得丹堂的许多长老,包括专门鼓捣歪门邪道的左流在内,都怀疑是炼制的丹药不行, 险些丧失了继续钻研的信心。
  方小邪想到这里, 莫名就笑了一声,只是笑过了, 又有些低沉下来。
  他坐在归鹤井旁, 就看着水里荡漾的倒影。
  峰顶上的崖山巨剑正好被大白鹅脚蹼划出的水波揉碎, 但平静时, 便拼凑出一道挺拔的女修身影来。
  方小邪看得一怔, 连忙从地上爬起了身来,动作太快, 半点预兆都没有,险些惹得原本瘫坐在他腿边的小貂都一骨碌掉进水里去!
  “见愁师伯!”
  “想什么事情呢?看着心事重重的。”
  见愁方才回来, 在那半山腰的山道上就瞧见方小邪坐这边出神, 也没隐藏自己气息,谁想到都走到他身后了,他竟然也还没察觉,便打量着他,问了一句。
  修士们的寿数都很漫长,修炼到一定地步后,大多数修士都可驻颜有术,所以容貌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按理说,方小邪再见见愁,也不会觉得陌生。
  毕竟也不过就是数年没见罢了,对修士来说真算不上什么,可方小邪心里就是有些莫名的紧张。
  在她目光注视下,他身为崖山一门掌门的沉稳和威严都好像一下不见了,变得局促起来。
  仿佛又回到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还想赢她的时候。
  方小邪站得笔直,已经比她还高了一些,但身体却紧紧绷着,凝视着见愁,道:“正在想师伯什么时候回来呢,今年小会已经结束了,昆吾来的那些人也都走了。不过谢掌门临走告辞时留了一句话,让我转达给师伯,说师伯数年前托他查的‘私事’有结果了。”
  私事?
  见愁细细的眉梢微微一挑,只觉有些奇怪。她托谢不臣查的那一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私事吧?
  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方小邪身上。
  方小邪立刻觉得浑身跟长毛了一样,很不自在,连那透着几分邪气的五官,在她面前都显得异常乖顺。
  见愁还能不知道他吗?
  这小子与左流一般,虽不是同种风格,但早些年都算是刺儿头一个,如今当了掌门,也是崖山最桀骜不驯的掌门。
  她问道:“怎么回事?”
  根本都不需要什么逼问什么严刑拷打,她一问,方小邪便老实交代了:“师伯又不是不知道,那姓谢的道貌岸然,我实在不想同此人说话。他问起师伯你来,我便叫他有什么公事告诉我就行了。结果姓谢的说,是私事,让我转告一声。”
  话说到这里,他便有些不满。
  “到底是什么事,我们崖山不能查,一定要他们昆吾,要姓谢的来查?”
  “这件事,还真只有昆吾能查。”
  当初傅朝生离开此界,虽将能查古往今来之宙目还给了她,但在这近四百年的时光里,无论她如何查看,总有一些细节犹如笼罩在云雾中一般,十分模糊,好像故意被谁遮挡去了。
  所以,只好劳动劳动谢不臣了。
  见愁并未回答方小邪的问题,更没有向他解释到底是什么事,只道:“你修行的时日虽然不短,性情冲动易怒且还好战,虽是一颗赤子之心,但对谢不臣这样的人还是该多加防备。他如今执掌昆吾,又是一等一心机深沉、计谋莫测之辈,即便以我对他的了解,不至于同他师尊一般,可却比他师尊更为可怕。”
  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不止一次,方小邪也已经记得。往日听着都觉得是师伯关心他,但今日听着不知怎么,就是不很对味儿。
  他其实是不驯且霸道的性情。
  此刻神情间便露出几分不服气,皱了眉:“世人瞧不出他的可怕,师伯却能瞧出,我们崖山何必忌惮他?左不过他也就只能靠著书立说,沽名钓誉,才能与师伯分庭抗礼罢了。”
  说的是谢不臣近年来所写下的许多典籍。
  见愁并不做与谢不臣一般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在这近四百年的时间里,谢不臣做了很多,而她至少在外界看来,是什么事都没有做。
  但有时候,不做偏比做了还要厉害。
  谁让她是十九洲空前绝后的最强呢?
  不管是“我道”的兴起,还是崖山这些年来鼎盛的声望,都是水到渠成一般自然的事情,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在罢了。
  她与旧日任何一任长老一般,庇佑着崖山。
  天下修士总称赞谢不臣的智谋,见愁师伯的修为,但在方小邪看来,比起谢不臣人尽皆知的智,见愁师伯的智,才是“大智”。
  他不喜欢谢不臣。
  也不喜欢听到见愁师伯在他面前以任何形式称赞谢不臣。
  只是见愁并不觉自己言过其实,但也并不反驳方小邪。心境越高,修为越至化境,便越见平和,清心寡欲,越透出一种能纳百川的包容来。
  她望着这出色的晚辈,只摸了摸他脑袋。
  方小邪都要炸了。
  见愁却笑:“天地人三印传给了你,练得怎么样?”
  “那还不简单?已经练了七八成了。”一说起修行的事情来,方小邪神情才好了些,“许久没同师伯拔剑了,师伯要试试我练得怎么样了吗?”
  “你练功我还是放心的。”
  毕竟是当年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小子,在这一点上,见愁半点不担心他偷懒。
  “交代你的事情,都还记得吧?”
  “记得。”方小邪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然后问她,“师伯是就要走了吗?”
  “去昆吾一趟就走。”
  她并没有向崖山的亲近同门隐瞒过自己的计划,早在当年郑邀飞升的时候,便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包括将天地人三印传给方小邪。中间的时间里,与诸位师弟比剑论道,也已是聚过了。
  修士不重别离,有缘自会再见。
  且她离开此界,与旁人离开此界并不相同。
  看出方小邪眼底有些不舍,她也只笑道:“当年师尊将崖山交给了我,如今我也将崖山交给你。可别出了岔子,免得到时飞升上墟,没脸来见我。”
  方小邪撇嘴,心想自己哪儿能呢?
  但就这一句贫,这时候也说不出口。
  眼见着见愁要走,他才忽然开口,难掩深藏的几分担心:“师伯等等,上一次,你为什么说‘魔剑亦必魔心’?别人都说你有心魔,是真的吗?”
  心魔?
  见愁脚步一顿,竟忍不住失笑。
  漫山遍野,都是傍晚的霞光。
  她站在灵照顶上,抬首望着还鞘顶上高插的那一柄崖山巨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指一摸自己眉心那一线隐匿的红痕,然后慢慢道:“魔心,并不是心魔……”
  魔心,并不是心魔?
  方小邪听得依旧茫然,只觉当日那一番话自己没听懂,如今这一句话,自己也没听懂。
  见愁没解释,朝他一摆手,身形便已隐没。
  这时正值十九洲夕阳沉落,中域莽苍的群山披上一层金红的余晖,九头江奔流的江水里如同浸着一片碎金,偶有钓叟坐于平静的江湾边,间或有一两艘小船随江而下。
  所有与十九洲相关的回忆,都从脚下掠过。
  山川河岳,往来代谢。
  近四百年过去,昆吾十一峰雄踞于江湾之内,当日为曲正风屠戮的惨象已消失无影踪,恢复了山明水秀模样,只是江山如旧,却已换了新主。
  浩然的云海之上,诸天大殿岿然耸峙。
  刚结束的左三千小会上,昆吾的弟子取得了很不错的战绩,如今回到门中,便站在大殿下方,听众位长老对他们这一次小会中的种种缺陷进行点拨。
  赵卓、吴端、王却等如今都成了长老。
  谢不臣则高坐在上首,听着众人说话,却少见地有几分心不在焉,直到一道实在久违了的气息,落在了外面云海之上。
  于是这一刻,他抬起了手来,示意众人暂时停下,自己则从座中起身,竟也不说一句话,便下了台阶,向外面走去。
  众人皆是一怔,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在谢不臣走出大殿后,转头向他所去的方向望去,便是心中巨震!
  那翻涌云海之上所立的一道身影,真是陌生又熟悉。往昔她曾在这里,登上过无数修士羡慕的一人台,也曾站在这里,一人一剑面对昆吾所有修士,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逼杀了昆吾首座!
  崖山见愁……
  时隔近四百年,竟然再一次踏上了昆吾。
  只是这一回,又为什么来呢?
  所有长老们默不作声。
  殿内那些年轻的弟子们却都十分好奇。他们虽听闻过昆吾那一场浩劫,但往日从未见过见愁,自然也不知今日来的便是传说中那一位。这时候,都在心里嘀咕:这女修究竟何许来头,居然能让圣君放下手中的事?要知道,就是那潼关驿大司马沈腰甚至是北域阴宗的圣女来了,他都不多看上一眼的。
  一群人或多或少地悄悄向殿外看。
  似乎想看出点什么猫腻。
  谢不臣照旧喜欢一身青,像是林间叶,山中竹,笔上墨。只是如今到底是昆吾首座了,那袖袍衣袂边上,便都用细细的银线压了。身上虽无多余的矫饰,却在淡漠出尘之外,衬出他几分凛冽的清贵。
  眉眼里藏着山水,唇齿间能吐珠玑。
  他行至云海边缘,只在见愁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道:“百年未得一见,见愁道友之修为,越发令人望尘莫及。今日造访昆吾,想来是方掌门将话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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