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杀无辜

  就这么没了。
  突然且迅疾。
  没有任何的征召, 更没有任何的准备。
  对傅朝生来说, 鲲的存在, 仅次于见愁, 或者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讲, 鲲的意义更甚于见愁。
  他从未与见愁朝夕相处, 但身旁总是有鲲。
  祂随着心情, 以各种不同的形态出现在他的身边,偶尔在他与见愁说话时,还会插嘴拆他的台, 又或者是对他说一些他往日并不很能听得懂的话。
  但此刻,都没了……
  一切的一切,随着那一片海洋的坠落, 在连天潮水的涌动中, 如浮沙一般飘散。
  连见愁都无法形容这一刻,心底到底是怎样空荡荡的感觉。她久久地站在岩洞的边缘, 听着傅朝生那冲进了风里的嘶喊, 却发现自己完全听不清到底是什么。
  只有那种浓重的, 压抑不住的痛苦……
  从一个人的身上, 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横虚真人动用的乃是昆吾的杀手锏, 其力足以引来深藏于极域的元始劫罚,能轻而易举断去实力与傅朝生相差无几的少棘之尾, 亦让本为上古妖神的鲲鹏重伤殒命。
  那第二记诛邪印的威力,似乎要比第一记更强, 也更疯狂。
  即便是为鲲鹏挡住了大半, 但剩下的部分,落到本就承受了四成元始劫罚之力的傅朝生身上,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比起此刻胸膛内烧灼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这体内相互冲撞着的几股力量,又能算得了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昆吾横虚真人,会突然间将诛邪印转向他?
  是因为少棘最后那句话?
  又为什么,他竟会感受到这种非人的痛苦?
  仿佛在眼睁睁看着见愁坠入那地心的时候,胸膛里就有什么东西,被轰然打开;如今又眼睁睁见着鲲坠向第八层地狱,但从他这半颗心里,冲出来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生死簿呢?”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转身,向着见愁踉跄地扑了过来,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地喊,“见愁,见愁,生死簿呢?”
  见愁的眼底,浮出了一层悲哀。
  她望着他,没有答话。
  傅朝生于是觉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惧,可他不愿意相信,近乎执拗一般,向她嘶吼:“生死簿呢?!给我!!!”
  他未能控制的力量,压得她直撞在身后洞壁之上,肩胛上还未来得及复原完全的伤处,被洞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刺入,骤然的痛楚便从后背传遍全身。
  可一声没吭。
  见愁只是抬起了眼眸,望见他眼底那疯狂掩盖下的脆弱,于是便也觉得自己心底,汨汨地淌出血来。
  她终究还是把生死簿给了他。
  手掌有些失了力气,生死簿才从袖中取出,便从手中滑落,滚到了傅朝生脚边。
  他一下放开了她,将之拾起。
  生死簿乍一落进他手中,炽烈的金光便如火焰一般冒了出来,似乎极度排斥着他的靠近,甚至灼烧着他的手掌。
  可他浑然不知痛一般,将它打开了。
  无数遗留自远古的古拙金字,瞬间从卷中冒出。
  盘古创立轮回,轮回覆盖六道。
  人族独聚天地钟灵之气,被赋予最强的灵智,虽有轮回法则规定之寿数,但一旦踏入修途,寿数则累而加之;其余各族,命数皆在簿中,亦由轮回法则赋予,或一日,或一月,或一年,论寿数,鲜有胜于人者;或有胜于人者,灵智亦不如人。
  人道中恶者、弱者、无能者,后世打入地狱道、饿鬼道、傍生道;
  各道中善者、强者、拔俗者,后世升入人道,得而为人。
  魂散人死,命不得改。
  什么都有……
  从人祖盘古创立轮回到轮回的每一条法则甚至于凡人的生死,都记述于上,可唯独没有如何逆转乾坤,聚魂救人!
  能看到的,只有最后这冷冰冰的八个字!
  魂散人死,命不得改!
  “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朝生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看着这满卷的金字,大笑了起来,只觉每一字每一句写的都是人,人,人!
  这轮回的法则,可比他想的还要冷酷!
  “人祖盘古,好一个人祖盘古!”
  天生万物!
  人不过是其中之一!
  人祖盘古,亦不过是人族之祖!
  凭什么,祂能创这六道轮回,强将天地其余有生之灵纳入轮回之生,分以善恶优劣,人中劣者,放逐于恶道;别道优者,选而入人道!
  万物何辜?
  蜉蝣一族,朝生暮死……
  又有何辜?
  六道生死簿,一卷翻遍,却是叫他知道,既无自救之法,亦无救人之法……
  傅朝生笑到末了,是满腔的惨烈。
  他轻轻地松手,任由那生死簿落在地上,然后望向见愁,声音像是秋风吹过了落叶,带着难解的萧瑟:“故友原来早就知道……”
  是啊。
  若这生死簿中,有能保鲲魂魄不散的解救之法,她又怎会与他一般,袖手坐视祂这般消散于天地间呢?
  傅朝生恍惚极了。
  见愁在他松手后,身子便慢慢滑了下来,跌坐到了地上,淋漓的血迹从她身后的岩壁上一路淌落。
  触目惊心。
  她闭着眼,听着他颓然的言语,心绪一阵涌动,终还是慢慢睁了眼,望着他。
  傅朝生被那洞壁上淌落的鲜血扎了眼,一下竟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来。
  他半跪下来,想要靠近她。
  可他的身躯已被如潮的黑气淹没,仅剩下残破的人形,想伸手触碰她,只颤着声道:“不要怕,不要怕我,是我错了,见愁……”
  那是何等孤独而彷徨的眼神?
  见愁眼底的泪一下滚落。
  她红着眼眶,只觉有那么一柄利刃,凶狠地、不留半分余地地,一下楔进了她的胸膛,扎了个血肉淋漓,也让她在这一瞬间,变得狼狈不堪。
  “不,你没有错……”
  她闭上了眼,似乎想要止住眼底那涌动的泪意,可又如何忍得住?一时只觉怆然无比。
  “是我错了。”
  打从雪域密宗开始,她便不该让傅朝生涉足到这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中。纵他是至邪大妖,拥有绝强的本领,可这世间时到底从来只有耳闻,从未切身体验。
  他又怎知,人心险恶?
  可他不知,她该是知的。
  况她本就在傅朝生身旁,原该将这人性的种种恶处告他知晓,也好对旁人有所防备。
  若她真做到了毫无纰漏,今日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场惨剧的发生,而毫无阻止之力?
  鲲死了。
  不是傅朝生的错,是她的错……
  傅朝生却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为自己方才犯下的过错而惶恐,他失去了鲲,实在怕极了。
  他害怕自己连见愁也失去。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疯了一般地去弥补。
  “不,没有事,没有事的……”
  目光在四下里游荡,他寻找着什么,慌张,又好似茫无目的,直到最后才看见自己的手。
  那沾满了鲲血的手。
  明明是哭着的脸,却在向她笑:“没事,没事,我们还会有更好的,不要怕,不要怕……”
  他将那几乎要为所有黑气都吞噬的五指紧紧握住,未干的鲜血都凝聚到一起,眨眼竟聚成了一枚赤红的道印!
  是半片羽翼的形状!
  然后他一下伸出手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就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她看清了这枚道印的形状!
  也听清了傅朝生那一句话!
  竟是与她当年一人台上所闻,一般无二!
  “不,我不想要……”
  若这所谓更“更好的”的代价,是一名挚友的离去,她宁愿不要!
  见愁泪涌,只想往后退。
  可后面只有冰冷坚硬的岩壁,切在这一刻,傅朝生体内的力量,好似在极度的衰弱过后,达到了另一种极致,只一只手按在她肩上,竟锁住了她所有的力量!
  躲不开,逃不了!
  “不会很痛,不会很痛的。”
  傅朝生呢喃着,并不知她为何不想要,只是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于是伸出手去,拥住了她。
  他用自己贫乏而拙劣的言语安慰着她。
  可见愁并没有半点被安慰到的感觉,她只是清晰地感受到那受伤的肩胛之上,有什么冰冷又灼烫的东西落下了。
  极寒,极炎!
  在落下的那一刹那,便顺着她肩胛处的骨骼,向全身蔓延开去!
  恐怖的痛楚,犹胜于当年初得帝江风雷翼道印之时!
  但仅仅片刻后,便有一股力量自眉心透了进来,护住了她灵台,隔绝了周身一切袭来的痛苦。
  模糊的视线里,是傅朝生那惶然又伤悲的眼。
  “嗡”地一声颤鸣,整个岩洞之内的空气都震荡起来,下一刻,一片朦胧的虚影,便自她肩胛之上飞起!
  透出她躯壳,透出这岩洞!
  甚至透出了外面的天坑!
  一直投射到十八层地狱之外,那极域阴沉的天空之中——垂天之翼,扶摇九万!
  无数匆匆撤离的修士与鬼修抬首而望,依稀间竟想起了不久前在这战场上叱咤的鹏影……
  见愁心底,忽然就空荡荡的一片。
  来自上古妖神的本命道印,在这一刻充斥了她的身体,让她动也动不了一下。
  外面风声呜咽。
  她望着傅朝生,眼底只有一种无言的哀戚。
  傅朝生忽然便觉得心痛如绞,她的一切神态与情绪,都牵动着他的所有。
  那半颗心……
  是那半颗心!
  他还记得,见愁说,因这一颗心,他才有了“欲”,可“欲”也会让人这般痛不欲生吗?
  太痛了。
  他整个人都要蜷缩起来。
  可他实在不想继续痛下去了,于是用力地伸出手去,竟然直接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血淋淋的半颗赤子心,便在里面跳动。
  鲜血与妖血连接在一起,心上是红的,周遭却渐渐便成了蓝。
  “嗤”地一声,傅朝生将这半颗心剜了出来,鲜血并妖血从他胸膛淌落。
  “不痛了,该不痛了……”
  他这样呢喃地念着,便将这半颗心掷在地上。
  它静静地躺在尘埃里,停止了跳动。
  傅朝生以为那自吞下这半颗心后的折磨,到此便该结束了。然而仅仅是在那心落到地上的下一刻,更剧烈的痛苦便侵袭而来!
  没有了心,便向整个胸膛扩散!
  甚至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重新变回了纯粹妖邪的恐惧……
  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痛?
  没了这半颗赤子之心,所有的痛苦不该都停止了吗?
  为什么,他还会痛?
  无尽的不解,都在这一刻涌上了脑海,冲击着他固有的、懵懂的认知,他几乎下意识地想向见愁求助。
  问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可他抬起头来,只望见见愁那一双含着痛苦与悲悯的泪眼……
  于是轰然一声。
  还有什么不清楚呢?
  对人世的一切,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有时候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下意识地相信着身边人的话,而不会去怀疑。
  苍白的面容上,无有血色,只有一抹忽然生出的愤怒,甚至是……
  恨意。
  傅朝生凝望着她,茫然且无措。
  “你骗我,为什么骗我?我对你,分明不止是欲……”
  见愁望着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傅朝生等了她很久,也没等到她开口,于是恍惚明白了什么,慢慢惨笑起来。他不懂,为何先让自己学会了情爱,又让自己学会了仇恨?
  人,真的好难懂。
  不仅是十九洲那些修士他看不懂,便是眼前的故友,他也没有看懂过。
  没了那一颗赤子心,他周身为黑气所吞没的速度,突然便加快了,好似一下失去了原本的对手,没有了一切与它冲撞的阻碍之力,眨眼连他那一张脸也淹没。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崩毁了。
  然后它们重新聚拢。
  一点一点。
  片刻后,便凝成先前傅朝生无论如何也未能凝出的人形。
  只是再无昔日登天岛上,那少年青苔似陈旧的长袍了。
  沉沉的暗蓝,像是厚重的夜色,压在他身上。
  坚持很难,放弃却很容易。
  一旦放弃之后,这世间事,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甚至连原本贯穿他周身的苦痛,都在这一刻消灭无踪。
  傅朝生忽然能听到满世界的风声,雨声,水流声,云散声……
  他的感知,无限地放大。
  好像根本不用费力,只需要动那么一个念头,天地宇宙,生生灭灭,便都在他心中,又仿佛他本身,便是宇宙的部分。
  蜉蝣深墨绿的瞳孔,竟然变成了晦暗的蓝,那曾爬满他脖颈的银纹,此刻只深深地熔铸在瞳孔的深处!
  不再有妖邪之气,只有浅淡而纯粹的戾气!
  唯一让见愁熟悉的,或许是那眸底,化不尽的伤……
  半颗赤子心,是死物。
  但它却成为一枚钥匙,打开了一扇封印的门,可以让情爱涌出来,也可以让仇恨涌出来。
  而这心生之物,并不因心去而消。
  这一刻,到底是该称他为“他”,还是“祂”呢?
  傅朝生捡起了地上那散落的生死簿,放回了她身旁;又取出了昔日从她那儿借走的宙目,看了很久,才放在了生死簿旁。
  或许……
  少棘说的,未必都错吧?
  他往见愁眉心注入了一股独属于神祇的力量,护住了她的神魂,也困住了她所有将要出口的话,只如当日在登天岛上与她促膝时一般,慢慢道:“我曾以为,我乃蜉蝣,我之所生,便是为这一族的命数。我也以为,这轮回之道,我能改之。如今才知,我连蜉蝣都不是,而这轮回之道,亦比我所想更为冷酷。天地宇宙,浩浩无极,我有自己当赴的命数……”
  不要去——
  不要去!
  那是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让见愁浑身都颤抖起来,红了眼眶,想要拦住他,可无论她心里的声音如何浩荡,亦无法发出半点!
  “起于比目,终无比翼……”
  傅朝生喃喃地念了一声,心里空落落一片,转身而去。只是才走到那岩洞边缘,便走不动了。
  他默立良久,豁然回首,又回到她身旁。
  她睁着一双红了的眼看他,清冷的面容上没了旧日不近人情的霜雪寒意,只有那种轻而易举能让他痛让他苦的伤怀。
  不知情爱时,他尚敢胡为。
  待知情爱时,他却只敢珍而重之地亲吻她眉尖,怆然地道:“不要来找我……”
  不要来找我。
  我怕再见,刀剑相向,未必能再识得故友容颜……
  傅朝生终于还是退开了,决绝地转身,一步消失在这天地之间,连此界都寻不着他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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