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狼狈为奸

  “……”
  那一瞬间, 见愁没有想到, 微微有些讶异, 可随即而来的, 却是沉默。
  怎么说呢?
  都这种时候了, 身为地府鬼吏的张汤, 不但不先处理她伪造新鬼名单的问题, 竟然先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然,见愁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还会有听见这个名字的一天。
  多久了?
  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自己。
  算算来了极域应该才没几天, 她竟然已经有一种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人名字的感觉了。
  或者说,谢不臣的存在,多多少少都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 如今忽然听见, 见愁还是有那么几分诧异的。
  她饶有兴趣地看向了张汤。
  张汤问了之后,目光便凝在她的身上, 半点也没有挪动, 似乎是看犯人, 想要捕捉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只可惜, 见愁的表情, 有那么一点奇怪。
  夫妻本是同林鸟,即便是因为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也不应该有这么平静,甚至……
  戏谑。
  那是一种带着笑意的眼神, 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张汤心里忽然涌出几分不舒服的感觉, 因为他很清楚:见愁琢磨的是他。
  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
  唇角弯起,笑意加深。
  见愁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愉悦:“我意外坠落极域之前,倒是还刚看见他。不过这个人,难道比枉死城的事还要重要吗?竟然值得廷尉大人在此刻提起。”
  “乱臣贼子,当死。”
  张汤的回答异常简短,可话里的意思,明确并且冰冷。
  见愁一下想起了谢家的种种祸事,后来也曾有过一点两点的耳闻。
  现在张汤依旧提“反贼”两个字,倒是让她想起旧事来,于是闲闲问了一句:“当真是乱臣贼子吗?”
  “……”
  张汤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平静道:“你想为谢家翻案吗?”
  翻案?
  见愁险些笑出声来。
  遭逢故人,虽则这一位故人是个剥皮酷吏,但她的心情竟然难得地好,摇头道:“但凡是廷尉大人经手的案子,毫无证据也会变得铁证如山,见愁岂敢造次?再说了,谢家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说了这半天,就是没回答他问题。
  张汤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甚至也没搭理见愁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冒犯的真话”,只续问:“反贼人在何处?”
  真是有够执着的。
  见愁都被他这一句给堵了一下,好半天才重新带了几分戏谑看他:“人在何处我不大清楚,不过尸体在何处,我可能还知道一些。”
  “……”
  尸体?
  那一瞬间,张汤的眉头紧紧皱起,面上顿时显出几分迫人的寒意:“死了?”
  “多半吧。”见愁笑眯眯地。
  张汤一下沉默了。
  他半点没有避讳地审视着见愁,甚至半点没有直视一名女子时的不好意思,在满脑子都是公事的时候,他不会想那些。
  尸体,死了,多半。
  这几个字连起来,多少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味道。
  张汤有着最敏锐的直觉,而这个时候,他的直觉告诉他:见愁的笑容很奇怪。
  “谁杀的?”
  见愁依旧微笑,两只眼睛眯着,像是两弯月牙,纯善得很:“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出手挺利落的,长得也蛮好看。哎,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那叫一个大快人心哪!”
  啧啧。
  说完这一番话,见愁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噌噌地就朝着上面涨,说不准很快就要超过扶道山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张汤在杀红小界曾听过顾青眉说谢不臣,如今又听见愁提起“昆吾”,想必当日在杀红小界听说的那个人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了。
  地府的生死簿上早没了这个人的存在,想必已经脱离了轮回,那就是成为了修士。
  昆吾,张汤听过。
  十九洲中域的领袖门派,一等一的大宗门,门下诸多弟子尽皆精锐,更不用说横虚真人座下的真传弟子,无一不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谢不臣堪为昆吾弟子,地位崇高,从顾青眉态度之中便可见一二。
  在大夏的时候,张汤周旋于朝堂诸多势力之中,对种种权势的制衡可谓了然于胸。
  见愁感叹“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无非是因为昆吾势大,动了昆吾门下弟子,谁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争端来。
  竟然有人对谢不臣下手,好像还成功了?
  张汤一时沉默。
  他生前没将这人推上断头台,也没抓到过此人,甚至就连他种种踪迹都难以找寻。
  死后忽然有了机会,接触到与他最亲密的那个人,却被告知谢不臣已死,杀人者身份不明?
  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不是那么得劲儿。
  就像是原该自己做的事情被人抢了一样,张汤反倒不大舒服起来,那一张脸上的神情,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而且……
  见愁这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能与谢不臣结为伴侣的人,哪里又能简单了去?
  不都是千年的狐狸吗?
  张汤这么瞅着她,眼神淡淡的,静静的,依旧带着那种审视:“当真不认识?”
  “不认识。”
  见愁一副老实模样摇了摇头。
  “再说了,人家敢对昆吾动手呢,又能完胜谢不臣,心机手段都是一等一,便是我知道这人身份,廷尉大人也动手不能吧?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也省得心里痒痒。”
  “噗……”
  桌子下面顿时有笑声传来。
  是大头鬼跟小头鬼听着听着没憋住。
  张汤那眉梢便随之抖了一下,染了几许肃然的冷意。
  不可否认,见愁说得很对。
  然而,张汤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不对。
  他直直地看着她,声音没有起伏:“杀了谢不臣的,不是你吗?”
  “……当然不是。”
  见愁眨了眨眼,毫无负担也毫无负疚地直接开了口。
  张汤这人有一股拧劲儿和恐怖的直觉,果然是不假。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成为皇帝手中最锋锐的那一把刀呢?
  谢侯府是否谋反,见愁还真不清楚,她只知道,张汤罗织罪名的本事乃是一流。
  不知怎地,她一时细想了起来,琢磨道:“说来,若是谢不臣还活着,知道廷尉大人如今已经是鬼修……”
  想想都有意思啊!
  一个心有执念,多少也经手过谢家案子的一部分,早已经断了谢侯府一夹谋反,不管对错都认定谢不臣是个“反贼”;
  一个心有魔债,谢不臣心里只怕从不相信什么“忠”字,只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即便谢家真的谋反,也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对谢氏一门的覆灭,他必定耿耿于怀,对经手此案的张汤,只怕亦恨之入骨吧?
  见愁忍不住在心里思考起来,这两人若是碰面了,该是怎样的状况。
  可惜了,多半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说话虽然留了一半,可那意思却是足够清楚的。
  张汤哪里又能听不出来?
  只是他不为所动,一眼看穿了见愁所想,却冷淡道:“真有那一日,必叫他断头台上伏法。”
  “……”
  好吧,不愧是张廷尉。
  这句话,真是听得见愁忍不住微笑起来:“所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大人与见愁乃是所见略同。不过注定是没办法帮助张大人多少了,倒是回头我去找寻谢不臣的尸体,渃有结果,必定知会张大人。”
  “找寻尸体?”张汤皱眉。
  见愁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再说了,崖山昆吾乃是中域两大巨擘,从来都是交情深厚,我眼见谢不臣出事,多少也要捡回他尸体意思意思一下。只可惜,现在被困极域,暂时出不去了,但愿我从此地逃出的时候,谢道友还能剩下几把骨头吧。”
  这风凉话说的,哪里像是曾经做过夫妻的?
  就是素性寡淡且不像是个正常人的张汤听了,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见愁笑着道:“纠缠谢不臣之事到底已无意义,我如今意外身陷极域,无法脱逃,更对极域没有丝毫恶意,只想离开此处,回到师门。廷尉大人星夜前来,我便认定大人对我并无恶意。不知枉死城之事,可否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哟呵!
  这是直接问老张了!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听傻眼了:好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刚来极域真是什么都敢说!
  在经历过了之前张汤坐下带来的打脸之后,大头鬼跟小头鬼一直憋了一股气,现在简直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傻啊!哈哈哈哈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找老张走后门啊,我的阎王老爷啊,平时看见愁大尊你还挺聪明的,现在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见愁凉凉地瞥了那边一眼,任由他们笑着,却回头来,依旧看着张汤。
  张汤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即便是坐在这种破烂的地方,也有一种高居于庙堂之上的冷肃,叫人觉得冰冷而且难以接近。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一张脸,一看便是那种谁也不搭理的硬骨头的脸。
  能不能请张汤高抬贵手,其实见愁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毕竟,她对张汤的了解,实在浮于表面。
  “……”
  有一阵的沉默。
  张汤的手指搁在桌面上,并不移动一下,在有人的时候,他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因为多余的动作,会暴露他内心一些细微的想法,有时候会给人以可乘之机。
  克制,谨慎,小心。
  这便是张汤给所有人的感觉,也包括见愁。
  似乎是沉思了有一会儿,张汤才道:“放过你,对我没有好处。相反,把你的消息告知崔珏,反倒能加官进爵。”
  崔珏么……
  见愁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听说崔大人可是个清官哪,百姓爱戴,身后无数美名传扬,称得上是青史留名了。这一次,好像还是崔大判官主持……”
  “……”
  张汤那眼帘掀起来,淡而无波的眼眸底下,忽然就起了那么一分两分的波澜。
  他注视着见愁良久,而见愁凛然不惧,只带着坦然的笑意,回视着他。
  张汤是什么人?
  “官迷”半个,偏生心里又有那么一点追求,一面是皇帝的刀,一面是百姓的刀,只是其为人,实在残酷冰冷。
  京城里传闻最夸张的时候,都说张汤家宅老树之上,鸟雀尽去,只有乌鸦栖了满枝。
  此人浸淫官场多年,常常周旋各方势力之间,种种利害关系了然于胸。
  只是,又有那么一点子臭脾气。
  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都能将三公之中的某一位驳斥得面红耳赤,偏偏他自己从头到尾一个表情,死人脸一拉到底。
  清官,酷吏。
  一个身后美名传扬,一个死后还有人欢天喜地地放鞭炮……
  这俩人能对付?
  见愁才不相信呢。
  她微笑,而张汤沉默。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见愁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到了最黑沉沉的时候:“枉死城的新鬼都是午夜子时入城,廷尉大人,时间不多了……”
  张汤也随着她转动目光,看了外面一眼。
  眼底的神光,便随之深暗了下来。
  这世间,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凡有灵智,心底多少都有那么一点黑暗的地方,谁也不能避免。
  张汤从来不回避自己内心之中的那一片黑暗——
  他不待见崔珏。
  纵使将见愁交出去看似对自己有好处,张汤也懒得行险。
  很多时候,他是个很偏执的人。
  至于偏执的原因,那就见仁见智了。
  到底见愁在中间算不算一点原因,张汤思考了一下,竟然也难以给出答案。
  他只是慢慢地转回目光来,起了身,直接朝着门口走去,随意地伸手一挥,地面上的大头鬼小头鬼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吱呀。”
  紧闭的破门,被他双手打开。
  外面的凛冽的寒风,顿时刮面吹来。
  张汤望着这极域恶土之上无边的夜,深沉的眼眸一眼看不到底。
  没有温度的风,将他没有温度的声音,送到见愁的耳边。
  “此时出发,子时抵城,正好。”
  轻微的脚步声起,张汤已经迈步出了门,一身的冷肃不减分毫,可在见愁看来,却多了几分飘飘渺渺不知真假的人情味儿。
  呵。
  管他是真还是假呢。
  顺利解决了问题就好。
  张汤助她入了城,就像是大头鬼小头鬼窝藏了她一样,回头来还不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见愁忍不住挑眉微笑起来,也迈步往外走。
  大头鬼小头鬼现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就算是是把他们两个人的脑子拼在一起,这会儿也完全不够用。
  “你们这……这……”小头鬼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正朝门外走的见愁,脱口而出道,“你们这算是狼狈那个……为奸吗?”
  见愁停下脚步来,站在门槛后面,思索了片刻,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轻飘飘道:“算吧。”
  说完,她两手朝身后一背,脚步轻快地便迈出了门。
  原地只剩下大头鬼跟小头鬼在冷风中颤抖:直接承认了!她居然直接承认了!尼玛……
  “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快跟不上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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