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嫁祸
“……”
一试?
裴潜的目光落在见愁的身上, 落在毫无瑕疵的一丈六七的斗盘上, 落在这一把斧头上!
声音, 却变得无比艰涩, 像是有谁用一把锉刀在他喉咙上磨一样。
哪里是什么无愁, 分明是见愁!
“崖山见愁!”
站在他面前这一名女修, 一身蓝袍站在悬崖上, 崖底吹来的狂风,掀起她的衣袍,也吹动了她满头的乌发。
“早该猜到的, 我早该猜到的!”
能在那百尺壁上,留下一句“今我来矣”,又当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
“哈哈哈!哈……”
裴潜在怔然半晌之后, 竟然忍不住, 再次大笑了起来。
崖底吹来狂风,搅动云雾, 也将这狂笑的声音, 传到了采药峰各处, 传到了更遥远的群山万壑, 四处回响不断, 仿佛震颤天地。
太有意思了,中域不愧是群星璀璨, 专出天才的地方!
才踏入中域的地界,他就听说昆吾出了个旷世奇才, 竟然只用了十日的时间便筑基成功, 要知道,放在普通人身上,这时间是要按年计算的。
而就在他走到九重天碑处之时,竟然亲眼见证了此人的名字烙印在第二重天碑上!
龙门周承江,竟惜败于才筑基三日的谢不臣之手!
九重天碑一般按修为排名,但在有对战的情况下,则会抛却小的修为境界,以战力来排名。
所以,不管那谢不臣到底是筑基期哪个境界,在那一战之中他打败了周承江,便会成为第二重天碑的第一。
才筑基三日,与筑基已有十年的周承江对战,竟然赢得毫无悬念!
裴潜在北域形成的所有有关于修炼进境的认知,在那一刻被打破。
而第二个名字的出现,更是让这原本的认知,变得粉碎!
这个人,便是崖山见愁。
世上真有天盘存在,并且还被自己看见了。
他原以为他身在阳宗,偷师阴宗,能走那一位旷古烁今的鬼才前人的道路,一统阴阳,沟通两界,乃是这一辈子修士之中第一人。
却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来这终于走一遭,不亏。
上一次,见愁或恐可以明白他在笑什么,这一次却是难了。
她不得不开口,略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疑惑:“裴道友因何而笑?”
“笑世上风流人物千千万,你我不过宇宙长河一粒沙!”
裴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怆然的感慨。
“我知今日若不杀你,他日必成大患。”他停下了笑,看向见愁,“可我不能杀。”
这一句话,顿时让见愁皱了眉头。
她可没想杀谁。
踏入十九洲寻仙问道之途已有数月,见愁手下至今不曾沾染一条人命。
就连先前的剪烛派女修,她也不相信对方真是死于自己之手。
对裴潜,不过是好奇的试探。
见愁淡淡开口,声音里满满的笃定:“方才在黑风洞中,你因为心急救人,准备出手,才被我发现了端倪,说明你至少本心不坏。你不想杀我,我也不想杀你,不过相互试探,说什么大患不大患。”
“今日不是,焉知他日不是?小事可为善,大事当为利。”
这是裴潜的原则。
可惜了……
偏偏不能杀。
裴潜的目光,落在见愁那一把斧头上,粗犷的线条,狰狞的图纹,老旧而残缺的痕迹,的确是那一把。
他眼底忽然带了几分笑意:“按理说,这里是你们中域左三千的底盘,崖山又是中域的顶梁柱,我不敢杀你是正常,但你杀我不一样。可你不能杀,见愁仙子可知个中缘由?”
“愿闻其详。”
见愁并不感兴趣,只知道裴潜不过是想说。
真是一点也看不出好奇和“愿闻其详”的意思。
裴潜忽然不是很能看得出这崖山最新一辈之中最出色之人的深浅。
他手一抬,一道白光,忽然盘绕在他手指之间,如同有生命一般游走。
手指轻轻一捏!
“噼啪!”
天际一道电光闪过,落在他指间!
雷信!
见愁霎时眯眼。
裴潜脸上的笑容变大:“见愁仙子既然知道这一把鬼斧与阴阳两宗的渊源,可也有人告知仙子,阴阳两宗自这一柄鬼斧失去踪迹之后,已经花了大力气,暗中派人探访了数百年,至今毫无音信?”
“……”
一时无言。
见愁看向了裴潜手中那一道还未发出的雷信,眼底微霜。
“道友是逼我杀人灭口?”
“不然。”
裴潜摇了摇头,倒是胸有成竹。
他轻轻地一摆手指头,那一道白光立刻从他指间消散,随之消散的还有那一道电光。
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见愁右肩,裴潜微微眯了眯眼,没动作。
“见愁仙子出身崖山,心有善念,又岂是滥杀无辜之辈?仙子戳着裴某的软肋,裴某手握仙子的把柄,不如都当做不知道吧。”
见愁手中握着的鬼斧纹丝不动,脚下踩着的斗盘,在慢悠悠的旋转之中,却有光华闪动,似乎跟随主人的心意。
一枚金色的道印,颜色极淡,被周围的光芒遮掩,倒有些模糊起来。
一缕流光,从道印上慢慢划过,悄然无声。
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危险之感,从见愁身周升起,比方才她亮出鬼斧的一刹,更让人心颤!
裴潜的身体一下紧绷了起来。
见愁却笑:“看来裴道友是不是打算一试了。”
“……”
原本是觉得没必要为这样一件事而与崖山为敌,如今……
裴潜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见愁的右肩上,总觉得这一名看似纤弱的女修肩膀后面,藏着一只可怖的巨兽!
要打不是不行,但他回付出惨重的代价!
“试就不必了。约法三章,仙子意下如何?”
关键时刻,裴潜异常果断,直接开口。
见愁有些诧异,一开始不还想要杀人灭口来来着吗?
似乎是察觉到了见愁的疑惑,裴潜扯了扯嘴角,似乎有些咬牙,看似云淡风轻开口:“裴某还不想自寻死路!”
谁知道她背后一会儿会跳出什么怪物来!
竟不能一战。
见愁忍不住叹了口气,露出一种近乎失望的表情来。
“还以为这一次能与裴道友切磋,领略领略阴阳两宗的风采呢……”
她手腕一转,斜斜指地一直纹丝不动的鬼斧,被她随手杵在了覆盖着斗盘的地面上。
“当”地一声,鬼斧落地,一圈流光形成的波纹,随着声音荡了开去。
见愁已经是一副不准备出手的架势。
然而……
裴潜可不是没看到她脚下还在旋转的斗盘。
这是一言不合就要继续开打!
抬起头来,裴潜一双眼,正好对上见愁那一双含着奇怪笑意的眼。
他倒也不惧,平静道:“裴某不知见愁仙子鬼斧之事,即便归宗也不会告知师门;仙子不提我身兼两宗功法之事,他日即便宗门知道,裴某也绝不怀疑仙子。你我便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
“原来裴道友真的身兼两宗功法啊。”
见愁恍然,点了点头。
“……你!”
这一瞬间,裴潜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望着见愁。
这话下面的意思——
“你诈我?!”
见愁见他此时才反应过来,终于忍不住大笑了一声:“约法三章,见愁毫无异议,裴道友,一路走好,不送。”
一路走好,不送!
如此崖山,如此见愁,开了眼界了!
裴潜闻言,脸上那叫一个精彩,变来变去,最终一拂袖,抽身便走,化作一道炽烈的白光,消失在天际。
“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么?
见愁望着他的身影,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难道自己有成为“万人仇”的潜质?
不过……
没动手也好。
微微松了一口气,见愁脚下的斗盘渐渐隐没,蛰伏于右肩胛骨上的帝江风雷翼,也终于重新沉睡过去。
恐怖而危险的气息,消失无踪。
沙沙。
风来,山林间金黄色的树叶纷纷摇动。
舍身岩上,除了见愁之外,再无一人。
见愁一提斧头,往肩上一扛。
小貂吓得“呜呜”叫唤两声,赶忙一跳,整个人都站在了斧头上,怒朝见愁挥舞着爪子:“嗷呜呜呜!”
这是我的地盘!
把你的破斧头给我拿开!
见愁侧头看一眼,只见小巧的貂儿蹲在巨大的斧身上,柔软的脚掌踩着那一片又一片狰狞的恶鬼图纹,竟然透出一种精致的感觉。
她不由得一笑:“这斧头你站着倒是挺好看。”
“……”
小貂愤怒挥舞的爪子一下停住了。
我好看还是斧头好看?
“喵?”
“喵你个头啊!”
在听到这一声从貂儿嘴里发出来的猫叫之后,见愁无奈一叹,一巴掌拍翻了小貂,直接收起了斧头。
有时候,真的是很怀疑,这一只貂的身体里到底住着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喵?
喵是什么?
***
往东百里。
裴潜已经朝前面飞了好一会儿了,眼见着飞天镇就在前方,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手诀一掐,停了下来,回首望去。
采药峰那背着背篓的老翁的影子,早已经模糊在了群山的轮廓之中,成为苍苍青山中的一个小点。
方才的一幕一幕,又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之中回放。
斗盘一丈六,兼为天盘;手提鬼斧,
而且对方还一口道破了他最大的隐秘,持着那一把鬼斧!
阴宗,阳宗,北域两宗掌门与许多长老觊觎已久,却苦寻而不得的东西,竟然掌握在崖山新一辈中最天才的一人手中……
啧。
“可惜了……”
裴潜微微一眯眼,负手站在虚空里,轻声一叹。
能遇不能杀,竟然还被诈出了大实话,他虽不是什么惊世天才,却也没这般丢脸过的时候。
崖山见愁……
大敌大敌矣。
裴潜袖袍一甩,回转身便要直接掠过前方飞天镇而去,却没想到,下方竟然隐约闪现出一道蓝色的光芒,去势极快,眨眼便消失不见。
一怔,裴潜皱眉:“赵云鬓?”
赵云鬓此刻内息混乱,袖中兜风,双目赤红,带着一种惊慌无措。
方才半路力竭,终于还是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只是不能停太久。
这般大事出了,她要怎么办才好?
飞天镇便在眼前,她毫不犹豫直接一头扎入其中,来到此前自己定下的歇脚院落里,推开了屋门,进入之后立刻返身关上,同时用自己仅有的灵力布下了一道警戒的隔音阵法。
“砰。”
掌中光芒一闪,一个人忽然被她从乾坤袋中抛出。
能收入乾坤袋中的,已是死人。
这尸体倒在地上,原本微胖的脸颊,竟然干瘪了下去,大大的眼睛不甘又不敢置信地睁着,仿佛没有预料到她死前一刻发生的事情。
可怖至极的姿态,即便是赵云鬓这般已经见过世面的人,也不由得有些害怕。
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走过去,弯下腰,将死了的同门翻了个身,面朝下。
这一下,终于看不见那一张恐怖的脸了。
赵云鬓一下颓然坐倒在地。
过了好久,她才咬紧了牙关,摸出玉简,注入灵力。
“许师姐,我是云鬓……”
玉简亮了亮,传出许蓝儿清雅的嗓音。
“云鬓师妹?可是东风烛已到手?
赵云鬓顿时觉得被人甩了一巴掌,想到无故丧命的孙师弟,想到不听话的商了凡,想到……
躺在自己身边这一具尸体。
她心里一片的慌乱,声音里终于带了颤抖的哭腔:“不……许师姐,我……我杀了郑师妹……”
玉简那头,忽然一片沉默。
赵云鬓生怕许蓝儿也不站在自己这边,连忙开口道:“我不是故意对郑师妹下手的,我们在黑风洞遇到了许师姐那死对头,崖山见愁。都怪云鬓一开始没认出来,才被坏了师姐大事……”
“崖山……见愁?”
许久没说话的许蓝儿,尾音上扬,终于开了口。
那声音里,透着一种难言的冷淡。
而后,许蓝儿一笑:“别哭了,你我还不知道吗?说吧,可已经嫁祸给崖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