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

  深秋的雨淅淅沥沥地光临了大梁京城,重阳节刚过没多久,这气候便一日赶不上一日了。
  待沈秦筝正式在沈家悉悉索索的安定下来开始正常的修习功课,他那三天两头见不着面儿的父亲沈寒溪,已经向朝廷销了假,匆匆忙忙地出关,赶回北方了。
  沈秦筝觉得自己可能天生是个没爹没娘的命。
  无论到了哪一个地方,一直都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当年在孤儿院里因为长得秀气,被其余的孩子们欺负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被陆家领养生活的那十几年,从小学寄宿到了私立高中,寒暑假里陆市长更是常年神龙不见首尾,陆夫人在别墅区和其它太太们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他也是一个人;大学四年里各种实习各种工作,加之他也知道假期家里没人,于是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一个人;毕业了,一个人。
  好不容易穿越到了古代,在太子别院看书写字,一个人;逃命,一个人;到了个大家庭里头安稳下来,明面儿上的父亲又是个大忙人,他还是一个人。
  若不是他一直是一个虔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信仰的是科学唯物主义,沈秦筝几乎快要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了。
  好在他一直孑然一身,早已经习惯了自娱自乐给自己寻开心,倒也并不十分低落。一个人要是每天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怨自艾,精神迟早有一天会分出两个人来给自己排忧解闷不可。
  更何况,沈家这些繁文缛节,礼仪教化多得让人头皮发麻,身为二房的公子,再怎么也不能把名声给他那个声名远扬的便宜爹堕了去。事情一多,他也就没什么心思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来。
  只是,每次一大家子人一起陪着国公爷和长公主用饭的时候,看着大房和三房的其乐融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孤零零的外人。于是便日渐沉默寡言起来。
  沈秦筝只觉得自己进了沈家以后,在情感上反而饮鸩止渴了。看似繁华热闹,却都是别人的,他什么也没有。只留存了那一点可怜巴巴的情感希冀,不知道堪堪能寄托在谁身上。
  难不成,寄托在那个常年征战的父亲那儿吗?
  沈家众人只当他是还没习惯,大多没放在心上,并没人去设身处地地想想他之所以日渐封闭自己,全是因为渴望那一点微末亲情的缘故。
  只除了秦飞霜。秦飞霜心思剔透,可也到底是个外人,对沈秦筝的境遇实在无可奈何。纵然再心疼,可二房的事,她这个三房的婶娘又能置喙些什么呢?
  好在,路上同沈秦筝有了师徒这一层关系,便让她有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秦飞霜自入门以后没过几天便有了身孕,于是在京城闲来无聊开得百草堂便不怎么有闲暇,能顾得过来了。长公主疼惜她不让她出去劳累,秦飞霜自己又坐不住,于是借着这个机会向长公主说明自己“每日清晨采药劳累,需得有个帮手,正好小孩子最近日渐消瘦正好带出去散散心,何况他们还有师徒这一层关系,学点东西历练也是好的”云云之类的话,借机把沈秦筝带在身边照顾。
  长公主对于孩子家家的,认为他们就要出去游荡、见识、历练、摔打。所以这个识大体一直很讨她欢喜的儿媳妇说得这番话,说得委实很符合她的心意。于是每天清晨一大早,卯时刚过,沈秦筝就早早收拾好了东西,在大厅一起用完了早饭,然后坐着国公府的马车往西山那边去了。日子长了,这也渐渐成了他每天最期盼的事。
  今日是个晴日。
  云宵雨霁,秋高气爽,沈家“采药大队”比往日更早一步到了西山白马寺后边的林子里。
  昨夜下了点下雨,这山上的青石板路便有些湿滑。秦飞霜怀着身孕,自是大意不得,一路上脚步愈发得缓慢。
  这点儿细节,沈秦筝当然注意到了。
  他像面对着当初郭侧妃说话那样,真心实意地对着秦飞霜说:“婶娘,山路滑。你拉着徒儿,就不会滑倒了。”
  奶声奶气的,让人心生爱怜。
  秦飞霜本来就对这个侄儿兼徒儿心疼有加,此时听了这番话,心都软成了天边的一朵云彩,成了一朵花的姿态。她轻轻地握住了沈秦筝的手,实则看好孩子,防止他脚步不稳摔倒,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答应:“好呀。”
  其实有一大帮子家仆看着,哪能出什么问题呢?这道理沈秦筝再清楚不过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三年,当了三年稚子,好像已经习惯了去做一个孩子。说孩子会说的话,做孩子该做的表情,撒本只有孩子专属的娇。这样似乎就能弥补他缺失的童年,获得圆满。
  秦飞霜颇有兴致道:“母亲去庙里求了送子娘娘,娘娘托梦说是个男孩儿,阿筝要有弟弟了。等他出来,阿筝要照顾好他呀。”
  “我会护他一辈子的。”
  第二年盛夏。
  子时刚过,蝉鸣的叫声已经在沈家大院里响了不知多久了,叫得本就心烦意乱的沈府众人更是焦急万分。
  沈府三夫人七月十三日亥时临盆,生了足足十四个时辰,还没见消停下来。
  沈寒潭急得在外面团团转,几十次都快要冲进产房里,被国公和长公主勒令家将们看好他,直言要将他捆在椅子上,才克制住自己。
  大抵是初见场景实在难忘,沈秦筝对着他这个三叔可没有对着秦飞霜那样的好耐心。他站在一旁看着沈寒潭心急火燎的那样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说道:“三叔,你且放宽心。三婶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母子平安。”
  沈寒潭此时正憋着火没地儿撒,一眼就冲着他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侄子横过去,接着嗓子眼儿里的话就开始突突的往外蹦:“你个毛孩子能知道些什么!霜妹她,霜妹她在蓬莱可是受过伤,伤了底子的。这都,这都快两天了,还没见个动静!这小王八蛋敢这样折腾他娘,看我以后不好好收拾他。”
  沈秦筝见此人口不择言,已经神志不清到连自己都能骂进去,便明白现在对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此人已疯。
  于是拿出了最近自己用院子里的紫竹削成的的洞箫,准备吹上一吹,练练最近从沈府新来唱戏的师傅那儿学的曲子,顺便给他火上眉梢的小叔叔静静心,或者说,浇浇油。
  洞箫呜咽低沉,配上沈府这嘈杂的声音,竟还颇有点十面埋伏的危机感。沈秦筝记性好,学什么都快。可对于四岁毛孩子来说,这孔洞间距委实有些远了点。
  于是,一首曲子吹得是断断续续,未成曲调也无情。
  沈寒潭本不欲与他一般见识,专心致志地自个儿在那儿着他的急。
  可这扰民又刺耳的箫声吹了两炷香,也没见吹出什么名堂来,心底的火是被他越搓越大。
  时不时的破音,更是让他恨不得立刻把这烧火棍和这只会给他添堵的熊孩子丢到十万八千里,再也不想看见他俩。
  一阵透心凉的夜风吹过来。
  他一个没忍住,手掌在这小子头上重重一拍,喝道:“臭小子,给我闭嘴。”
  沈秦筝气息不稳,一声长长的破音,伴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吹了出来。
  “生了生了,恭喜三公子,夫人生了个公子。”
  两人立刻不约而同放下斗嘴,同时看向屋子的方向叫出声。
  沈寒潭:“终于生了!”
  沈秦筝:“沈秦箫出来了?”
  子夜交替,正是七月十五——中元之夜。沈家最小的公子在万众瞩目下,出生在了酆都大开、万鬼躁动的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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