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北洛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胸口的旧伤以及接近祭台的影响让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群魂的凶猛攻击激发了辟邪的狂战本能,他不顾一切地挥动长剑冲出包围圈,哪怕身体可能会在下一刻彻底崩溃,他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恍惚中自己的意识里竟隐约浮现出了上一世的记忆,也是这样激烈残酷的战场,眼前是漫山遍野的魔兵。那个时候,抱定了必死之心的战神撑着最后一口气,发誓一定要彻底净化乱羽山。因为这是那个人未能完成的遗愿,即使万剑穿心亦不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而现在,自己忍住仿佛身体要被撕成两半的痛苦也不能倒下,是为了赶到那个人的身边。
他不需要再悔恨了。这一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们生死相随。
当北洛好容易来到战场中心时,眼前的状况比他想得还要糟糕十倍。一个半人半兽的家伙漂在半空中,不断召唤四周的灵体对祭台中央的二人围攻,同时以弦音破坏巫之血铸起的屏障。巫炤与岑青岩的实力虽然了得,但在这般数量悬殊的对抗之下,气力已现衰竭之势,两人身上都带了伤,就连躲闪的动作都比平日迟钝了很多。再继续下去,一个不小心就会送了性命。
北洛握紧太岁,正想冲到他们身边帮忙,哪知一抬眼,前方石台上斫魂剑正好映入视线。他顿时一呆,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头像要炸裂一样剧痛入骨,不由得‘啊’地一声痛叫,手中长剑呛啷落地。这种瞬息万变的交锋之地哪容得人有半点走神,就在他抱头踉跄后退的时候,已有几道寒光同时向他袭来,眼见整个人即将是四分五裂之祸。
就在万分危急的当口,一个人影飞扑过来,半透明的血网张开,替他拦下了所有的攻击。北洛忍着头痛睁开眼睛,只见巫炤一只手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另一只手勉强撑住防护罩,脸上的神情又是焦急,又是心疼。
“你怎么在这儿?”他粗声吼道,这是北洛第一次见他暴怒失态,就算是当初两人敌对之时,他也没对自己这么凶过。“谁让你跑来的?!”
“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他毫不客气地喊回去,脚尖将太岁挑回掌心,顺手砍翻一只漏网之鱼。
“别胡闹!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我和他暂时拖住这里,你跟那个小姑娘快离开这个空间!”
“我北洛要去什么地方但凭自己,用不着别人替我安排!”
“你……”
言语你来我往间又是一群怨灵包围过来,同时空中凄厉声响,血网表面顿时龟裂。北洛奋力挡住打破防护的进攻,但头痛让他的视野变得极不稳定,再加上旧伤的发作,原有的功夫已剩下不到一半。巫炤也是喘息剧烈,试图再升起结界,右手臂却是酸痛得动弹困难。几个回合下来,北洛的小臂与大腿都被划伤,血流不止,巫炤的后背更是一半染上了颜色。筋疲力尽之下,面对一个灵体的巨斧攻击,他们一时间居然束手无策。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这一次却是岑青岩过来相救,手中一件短短的兵刃挡住了斧刃。由于刃口极长,尖锐部分有一半划伤了他的胸口,然而除了淡淡黑雾之外,却不见任何血喷出。
“魇族的蜃之力……”北洛微微一惊,声音难以置信:“你到底是……”
“现在没时间解释。你们两个,要拌嘴也请挑个时候。”岑青岩气喘不已,形貌也是颇为狼狈,但神情依旧冷静:“这样下去不行。一味防御只会耗光我们的力气,必须擒贼先擒王。”
巫炤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但周围敌人众多,而朱襄身在半空,周围又有神力佑护,对巫之血有一定克制,一时竟是近不得身。只是对方一直也未曾全力进攻,己方才能支持到现在。
“这家伙的力量被血涂阵压制,他在以这些灵魂为媒介吸收复原。一旦他全部恢复,我们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朱襄听罢冷笑;“你果非泛泛之辈。不错,我现在只有不足五成的功力,可是对付一个还未觉醒的人身,已是绰绰有余了。就算加上你和一只弱小的辟邪,又能成得了什么事。”
说罢指尖捻动长弦,那无形之音竟化作数道长索分别向三人袭来。北洛受伤病困扰,敏捷度比平日差了许多,这一下居然没有避开。长索正中他胸口旧伤,钻心痛楚瞬间遍布全身,双眼阵阵发黑,整个人被摔下台阶,趴在地上吐血不止。
巫炤吃了一惊,想冲过来查看他的状况,却发现自己双腿不知何时已被看不见的丝弦牢牢绑住,身体被拉扯着提了起来。他用力挣扎,那丝弦却越收越紧,直至划破衣服勒出血痕。
“我不会让你轻易死的……”神族的声音充满了历时久远的恨意,“取走你的性命之前,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伙伴是如何耗尽气力而死,以报我被折磨多年之苦。”
北洛咳着血撑起身体,摇晃而模糊的视野里隐约看到巫炤已经被制住,岑青岩虽然还在抵抗,但看上去也支持不了太久。而自己此刻的感觉就是身体仿佛散了架,连动一动都是举步维艰,更不要说再继续战斗。
难道一切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吗?他们熬过了那样漫长的时光,经历了无数的坎坷磨合,才能在这一世放下芥蒂互相表露真心。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再一次死去。
只有那个主导的家伙受到重创,他们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北洛死死地盯着半空中的朱襄,这么远的距离想要一下子接近他,唯有动用辟邪血脉的裂空力量……但以现在自己的状况,这样做的代价就是……
他想到这里,忽然向巫炤望去,正好对方也于此时竭力转过脸,想要看清自己是否平安。四目相对之下,刹那间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在这危机四伏,厮杀遍地的战场中,他们的眼里却只有彼此。
巫炤看到北洛忽然对自己微微一笑,接着闭上了眼睛,身周金光升起,额头王印闪现。
他的全部力量只够发动一次裂空,所有成败在此一举。
不行,快停下!巫炤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心意相通之下他如何不明白北洛此举的意义,拼命挣扎想要冲过去阻止,却是徒劳无功。
就是现在!北洛聚集所有残余的妖力,猛然睁开眼睛,看准了朱襄的动作破绽,身体忽然如离弦之箭般跃起。
他预想过很多次自己终结生命时的模样,却没料到在真正踏上这一步时,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世间所有的牵挂、忧虑、以及责任都被抛诸脑后,心中所系者唯有一人的平安。
就算再也不能出现在你身边,我也想要你活下去。
朱襄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原本已经倒下的辟邪冷不防忽然出现在眼前,震惊之下竟忘了出手。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太岁已然劈下,生生将他抱瑟的左臂连着肩膀处一起砍断。他长声惨叫,断掉的手臂连着长瑟从半空中掉下,喷出的神血喷洒到底下的部分怨灵身上,瞬间在凄厉声中灰飞烟灭。
“你这该死的妖兽!”他怒不可遏,右掌挟带恨意挥出,已是使出了现有的全部力道。北洛用尽全力使出这一招后已是再无力气闪避,这一掌正中天灵,身体从空中重重摔在地上。
巫炤终于挣脱束缚,一面大声呼唤北洛的名字,一面试图朝他奔去。丝弦勒断了他的腿上筋脉,他刚踏出一步就跌倒在地,四肢血迹淋漓。但此刻他浑然不觉疼痛,满心只想到北洛的身边,即使是爬也要咬牙爬过去。一点点拖行的身体带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衣服破烂狼狈不堪。但他毫不在乎,此刻眼中只有北洛紧闭的双眼,被击成碎片的头盖骨,以及满脸的鲜血。最令巫炤恐惧的是,北洛的身体竟开始变得透明起来,□□轮廓在逐渐消失。
他用力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张毫无声息的脸,却只握住了一把金色的光点。
巫炤呆呆看着空荡荡的手心,一时还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嘴唇翕动想要说话,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外表神采全失,表情万念俱灰,此刻就算是敌人刀剑加身,他也全无知觉,恍惚间只记得北洛临去时的微笑,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勇敢,无所畏惧。
那是他挚爱了两世而不变的,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珍贵灵魂。得到却又亲手失去的痛苦,犹甚于当年西陵城下的分道扬镳。
“为什么……为什么?!”他双拳紧握,身体不停颤抖,绝望地痛诉苍天的不公。
如果最后的结局注定分离,为何要让他们此生再次相遇?为何要他在品尝过拥抱的甜蜜之后,再将人从他的怀中狠狠夺走?
他向来别无所求,只求心爱之人的平安喜乐,上天为何要对他如此残忍?
北洛劝他放下仇怨莫再自苦,可是这样的天地人间,要令他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岑青岩半跪在地上目睹了这电光石火的变故,北洛的自绝令他震惊不已,然而这一击的确大大削弱了朱襄的力量。只见对方已从半空落地,正按住断臂伤口不停喘息。周围的残魂也因为神血的缘故逐渐退却,正是己方反扑的大好时机。他正想提醒巫炤冷静,却见北洛尸体化成的光点并未彻底消逝,而是在上空渐渐汇聚成一道金色光芒,竟是朝着石台上的斫魂剑而去。随着一声巨响,石台生生裂为两半,原本灰暗斑驳的长剑忽然腾空而起,褪去了外壳的锋刃寒光森冷,剑身流彩四溢,祭台四周残余的怨灵被剑光困住,逃无可逃,惨叫着陆续被吸进了剑里。
“不好!”朱襄脸色大变,当年他吃足了这把魔剑的苦头,这时顾不得弄清它为何会忽然复活,拼着自身伤势加重也要毁了此剑,绝不能让它回到原主之手。可惜动作迟了一步,那把剑仿佛有意识似的灵巧躲过了他的攻击,空中旋绕一圈之后,径直向巫炤飞去。对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剑柄,随即全身一震,记忆如潮水般涌入,眼前画面闪现。
我待襄垣犹如亲弟,他的生死我怎能不顾?
斫魂断生,双剑共存。你与哥哥是过命的兄弟,代我成为他的剑鞘,永远守护他。
安邑部族,永不言败,尔等神明于天地法则之前,与刍狗并无不同。
夺剑之恨不共戴天,终有一日吾等将踏平天界,令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最纯粹的魔诞生于失去,那是被神夺走一切时迸发的痛苦,是对于上天永不能消除的憎恨。
他抱头仰天大叫,长发飘扬间睁开的双眼里,是火焰燃烧的猩红。
岑缨跪在结界之中不住发抖,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力。她眼看着那些怨灵在呼嚎中消失,紧接着天空震电烨烨,脚下地裂山崩,翻滚的河水和泥土向她奔腾而来,伴随着人心最深处的愤怒与绝望,从所未有的恐惧让她的视野里尽是死亡与鲜血。她再也无法控制地尖叫出声,彻底失去了意识。
“师兄!分部急报,东海西南突然不明原因海啸,已经淹了沿岸数十里的村庄……”常陈顶着足以拔断古木的狂风跑进屋子,却见凌星见呆立在窗前,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双眼发直地盯着外面低垂的黑云,脚下千岩万壑似潮铿锵,云层间是足以翻墙动壁的电闪雷鸣。
“始祖魔降世……人界这一劫,终究躲不过啊……”他喃喃自语,手中的玉筹滑落地板,跌得粉碎。
岑青岩挣扎着从乱石堆中爬出,那股摧拉枯朽的魔力打破了原本所在的海市蜃楼空间,令他掉回了现实中的巫之国废墟,同时引发了地底的熔岩爆发。现在整座岛天坍地陷,海水从地面涌出,若是不尽早离开此地,迟早性命不保。
他正待摇晃站起,冷不防寒风扑面,额头顿时多了一道伤口。
那个男人站在他面前,用剑冷冷地指着他。鱼鳞遍布的黑金剑身上血光隐现,脚下不远处是被拦腰斩断的龙尸。
他的表情如冰山般冷酷,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额头的眼睛与两颊的血纹鲜红欲滴。
“你终于回来了……”岑青岩深深地看着他,声音竟是异常平静,“距离上次别过,已有近万年了吧,辛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