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总之等他好不容易挣脱身上束缚,跌跌撞撞追出来时,就见方才两人已经乘着大鹰远去了,追也追不上,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又是好一番骂。
  大鹰展翅掠过万里秋林,四野日落月升。
  风缱雪问:“有话就说,不要总是看我。”
  谢刃盘腿坐在鹰背上,一手托着腮帮子,笑嘻嘻的:“没什么,我只想说,先前还以为是我带着你偷,没想到现在却变成了你带着我抢。”
  在鹰主人眼皮子底下明晃晃地骑走了,可不就是抢。
  风缱雪皱眉:“他说话难听,嗓门又大,我不想与他多言。”
  谢刃“嗯”一句,心想,强行“借”了人家的鹰,不想同人家解释就算了,还要嫌弃人家,这青霭仙府教出来的弟子,好像也没有多讲道理……啊,不愧是我喜欢的人,理直气壮,小脸绷着,好可爱。
  于是伸手去摸。
  结果被打了。
  被打了还很开心。
  所以说,情窦初开就是这么没有道理。
  大鹰飞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抵达大古翠岭。
  风缱雪替它们各自喂了灵草玉露,又掻了掻脑顶,方才放归千丈崖。谢刃看着四周高深古木,道:“若乌留须真躲在这儿,那算他会挑地方,有吃有喝又隐蔽,藏一辈子都能活。”
  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躲藏一辈子。”
  树林里走出一队人,打头的正是飞仙居的主人,落梅生。
  谢刃二话不说,先掏出镜子照了一下他。
  落梅生苦笑:“谢小公子,我就是再没用,也不至于叫九婴附身两次。”
  “师父教我的。”谢刃道,“无论遇到谁,都要先照一遍,得罪了。”
  风缱雪问:“梅先生方才说乌留须到这里,不是为了躲藏,那他是为了什么?”
  在面对琼玉上仙时,落梅生的态度不自觉就恭敬起来,拱手行礼之后,方才道:“移魂。”
  “移魂?”谢刃不解,“他要将自己的魂魄移给别人?”
  落梅生点头:“是,乌留须在逃走时,曾被我一掌种下骨生花,一旦花开,神仙难救,若想活命,要么回来找我,重新以灵玉打造一副新的骨骼,要么移魂,重新选择一副新的身体。”
  谢刃又问:“这荒僻古岭,除了我们,看着连个活人都没有,谁能为他移魂?”
  落梅生道:“死人。”
  第64章
  在大古翠岭,住着一群偶人医娘,擅长各种邪术疗法,尤其擅长移魂。
  风缱雪不解:“移魂术并不稀奇,但偶人医娘,我先前从未听过,她们是……死人?”
  “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不生不死。数百年前,修真界曾出过一名邪医,名叫温扶桑。”落梅生道,“他钻研医术,也钻研巫蛊禁术,虽一样能治病救人,但靠着移魂换血来续命,听着总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时常受人诟病,难听的闲话多了,他索性带着数百名美貌婢女,举家搬往大古翠岭隐居。”
  谢刃问:“然后呢,他不会将婢女全部制成偶了吧?”
  落梅生道:“也不完全算是。温扶桑晚年受邪术侵扰,自知命不久矣,便将生平所学悉心传给婢女,希望她们能接替自己,将三十六部医书全部编纂完成。”
  婢女们对温扶桑极为尊敬爱慕,在将他风光下葬后,便遵循主人遗愿,开始继续撰写医书。她们将大古翠岭视为私人领域,不愿再吸纳新的徒弟进来,却又怕直到生命的尽头,依然无法写完所有医书,便决定先将自己变成长生偶人。
  谢刃:“长生偶人?”
  听着可不像是好名字。
  “偶人虽能长生,但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身体会变得逐渐僵硬如木,甚至连表情都很难再有,从此只做潜心修书一件事,慢慢的,偶人医娘的名声就传了出去。”落梅生道,“风公子先前之所以没听过,是因为她们从未外出作乱,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可怜痴情的傻姑娘罢了。”
  谢刃质疑:“都好几百年了,这群偶人不出山,难道也没有别有用心之人进山打扰她们吗?”毕竟邪医邪书、美貌偶娘,对于那些喜欢走偏门的人来说,还是颇有几分诱惑力的。
  “大古翠岭的中心地带可不好进。”落梅生道,“或许是因为温扶桑在临死之前,只吩咐她们编纂医书,却并没有吩咐她们要以医书救人,所以这些年里,虽也有人登门求医,但治与不治,全看偶娘的心情。至于硬闯的恶贼,则是全部死于岭内重重机关,连一具囫囵尸体都无法留下。”
  白森森的骷髅头挂满山门,自然也就震退了别有用心的小人,勉强算是安宁。
  谢刃啧一声:“那照这么看,乌留须也未必就能移成魂,门都进不去,梅先生,你找到他了吗?”
  落梅生叹气:“迟了一步。今晨,我眼睁睁看着他在偶人的迎接下,大摇大摆进了山门。”
  谢刃:“……”
  谢刃:“所以他走狗屎运,恰好赶上了偶人心情好的时候?”
  落梅生:“是。”
  风缱雪又问:“既然偶人心情好,那梅先生为何不趁机跟进去?”
  落梅生面露无奈,因为他早上确实想跟,却被偶人凶神恶煞赶了出来,理由是嫌弃这位飞仙居的主人穿一身红,太刺眼。
  “……”
  既然落梅生被赶了出来,那就只有换人再去碰一次运气。
  谢刃站在温氏山庄门口,抬头看了一眼挂满绿萝与毒虫的牌匾,低声对身边人道:“这地方和坟堆也没什么区别了,阿雪,不然我们扮成僵尸,看起来还能亲切些。”
  风缱雪问:“你见过谁家姑娘会喜欢僵尸?”
  谢刃嘀咕,我也没见过谁家姑娘放着落梅生不喜欢,却喜欢那个乌溜溜啊,所以估计得拧巴着来。
  风缱雪嫌弃他吵,伸手拍来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好了,闭嘴,僵尸。”
  谢刃被捂得没法呼吸,刚想往下扯,面前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只好垂下双手火速站直。他并不知道此时粘在自己脸上的玩意有多惊悚,但根据开门偶人的反应来看,应该还挺精彩的——对方其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就是动作僵硬面色苍白,所以显得极其诡异,她用那双无喜无怒的双眼直勾勾盯着谢刃,过了半晌,竟然缓慢地挪到墙角,蹲下,“咳咳咳”地干呕起来。
  谢刃心情复杂,你到底给我弄了个什么鬼东西,居然把人家给恶心吐了。
  风缱雪不动声色,只嘴角微微一绷。
  谢刃在身后掐了一把他的腰,你就笑吧,这回肯定又进不去了,你我怕是还得易容再来一回。
  因为偶人一直在“咳咳咳”,两人也只能站在门口等,足足过了一刻钟,对方才重新站了起来,又慢吞吞地走到门口,伸手,一把握住谢刃的手腕,拖着他就往里拽,口中还不断念叨着——
  “换脸,换脸,换脸。”
  谢刃又长了新见识,原来这样也行。
  风缱雪也跟了进去。
  此地说是山庄,实际上也就比外头的绵绵翠岭多了道门,四周依旧是古木野草丛生,几乎要淹没房屋。开门偶人拖着谢刃,一直走到主厅才松手:“换脸!”
  厅中还有十几名偶人,听到动静之后,纷纷扭头看过来。
  风缱雪表情依旧冷冷的,谢刃倒是戴着面具,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结果剩下的偶人也开始吐了。
  谢小公子:“……”
  “换脸,换脸,换脸。”
  越来越多的偶人围了上来。
  风缱雪伸手,把谢刃挡在自己身后:“看诸位姑娘戴着手套拿着小刀,应当正在替旁人换脸吧,我们再等一阵。”
  “不是,换脸,是,移魂。”一名黄衣偶人将目光缓缓移过来,“移魂,不急,换脸,换脸,换脸。”
  一连重复了十好几遍,可见确实对丑男人忍无可忍。她僵直地伸出手,将两人一路推到内室,一进屋,谢刃就乐了,因为床上正躺着一名灰衣人,于是张口就叫:“乌留须!”
  灰衣男的头猛地一转,虽没认出谢刃与风缱雪,但也知道来者不善,于是想撑着坐起来,无奈浑身都被扎满移魂钉,动弹不得,只能惊慌地大声呼救:“仙子姐姐,诸位仙子姐姐,他们想杀我,救命啊!”
  “你有毛病吧,谁要杀你。”谢刃踢了床腿一脚,“别动了,再动几下,胳膊腿可就都散架了。”
  黄衣偶人一腿别开谢刃,单手抓住他的肩膀:“你想,杀人。”
  “我不想杀人,我是来找人的。”谢刃指着乌留须,理直气壮,“他是个贼,偷了钱银不算,还偷了我家小雪耗尽毕生心血编出的诗集,现在竟想跑来大古翠岭改头换面,重塑肉身,幸亏我追得及时啊,否则还真叫你得逞了。”
  他扯这谎时,全从偶人的心理出发。果然,黄衣偶人对“耗尽毕生心血所编的书被偷走”这件事敏感得很,估计是想起了这数百年的不易,极为感同身受,连手都开始微微颤抖,拿着刀刃便划过乌留须的脸颊,刺激地对方扯着破音的嗓子喊:“我没有偷!仙子!我没有偷什么诗集,他们、他们是胡说的,他们根本就不会写诗,不信你让他们现在写!”
  谢刃笑容一僵:“呃?”
  黄衣偶人扭头看向风缱雪:“是你的,诗集,被他,偷了吗?”
  风缱雪道:“嗯。”
  “那你,写一首诗,证明。”
  “好。”
  好?谢刃再度找回了当初在仙船上的雷劈感,他一把拽住心上人的手,不然还是我来抢人吧。
  风缱雪语调清冷:“好大一个贼,偷诗不知悔。如若不肯还,当场打断腿。”
  谢刃单手扶住额头,我聋了,我听不到。
  床上的乌留须表情古怪,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你这诗,哈哈哈哈哈,仙子,仙子你看,我没有说谎吧!这玩意也——啊!”
  谢刃飞起一拳,将剩下半句话打了回去,目光狠戾一瞪,这里也有你嘲讽的份!
  黄衣偶人却没有理会乌留须,她又看了风缱雪一阵,语速越发放慢:“像这样的诗,你一共写了,多少首。”
  风缱雪垂眼:“一万三千八百五十四。”
  听到这惊人的数字,黄衣偶人原本毫无波澜的死水眼里,硬生生出现了一丝悲悯,因为她回想起了遥远的往事,初学医的自己,也是如此笨拙,只知道抄书,认为只要死记硬背熟练,就能完成主人的遗愿,一共抄了多少遍呢,差不多也有一万多吧,天底下,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这种受天赋限制,努力却毫无收获的痛苦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回到床边,一颗一颗拔掉了移魂钉,全不顾乌留须正在大声惨叫,拔完钉子,就将半死不活的人交到谢刃手中:“去把诗集,要回来,你再,换脸,换脸,换脸。”
  谢刃拱手:“是,多谢姐姐。”
  黄衣偶人带着他们绕开机关,一直送到大门口,却没有道别,而是拍了拍风缱雪:“有些事情,既无天赋,就,不要,强求,公子,干点别的。”
  风缱雪:“……”
  谢刃火速将人拉开,赔笑道:“姐姐说的是,那我们告辞啦!”说完又自觉补充,“解决完这个贼之后,我肯定回来换脸!”
  黄衣偶人这才满意。
  谢刃拖着乌留须拖过三个山弯,终于能撕掉面具,翻过来一看,也想吐,于是赶紧塞回乾坤袋,眼不见为净。
  风缱雪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转头问他:“谢刃!”
  “哎,怎么了?”
  “我写诗很没有天赋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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