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提起父亲

  回门宴在下午三点多结束,父老乡亲带着自家孩子散去,收拾好碗筷后,翟思思又提着一个簸箕,通过梯子爬到平房上收玉米粒。
  邓翠梅的身体是下不了地了,绥城不缺土地,地也就一直荒着。
  平日里她就在家晒晒玉米粒,晒干了喂鸡,把鸡养上一年,等翟思思和翟明明回来,就能吃上正宗的走地鸡。
  费腾帮忙收拾碗筷后,到了邻居家暂时借宿两宿,翟思思家只有一个卧室,不够住。
  靳乔衍在连灯都没有的浴室里简单地洗了个澡,走出平房,见翟思思在平房顶上铲着玉米粒,一言不发爬上梯子。
  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平房上除了一盏放在地上的油灯以外,伸手不见五指。
  颀长的腿出现在眼前,翟思思抬起头,那人背着漫天的星光,站在眼前。
  尔后他温柔地弯下腰,夺过她手中的铲子,口吻平淡地说:“我来吧。”
  左心室的小鹿仿佛有着几秒的停顿,待她喘过气来后,靳乔衍已经把玉米粒全铲进了簸箕里,正拍着手上的玉米须。
  这样温柔的他,令她恍惚想起回门宴上,他温柔地说出会好好照顾她的话。
  明知不过是演戏,她却真的心跳了。
  浓郁的眼睫垂下,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玉米须道:“谢谢,我们下去吧,这里暗。”
  走过去就要抱起簸箕,伸出去的手被靳乔衍抓住。
  他淡淡地说:“我们聊会天?”
  水眸中顿时迸进了光亮,错愕地看着他。
  但很快这种光亮被她掩盖下去,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平房的边上,双腿悬在墙前,伴随微风轻轻晃动。
  入目是漫天的星光,密密麻麻的星星令人仿佛如坠银河,这是在易城那种高楼林立的城市里,看不见的景色。
  大自然真好。
  靳乔衍忽然觉得,老了以后若是能在这里养养鸡鸭鱼,圈一片小田地种种蔬菜,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放眼现在的姑娘,恐怕也只有翟思思愿意过这种田园生活,住惯了钢筋水凝土,怎么愿意到这乡下来满身泥土?
  翟思思不知道靳乔衍想要和她说什么,他不开口,她便沉默地坐在旁边。
  良久,他在心中一阵演练过后,确定了说话的方式不会伤到人,才开口:“关于你父亲,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起初邓翠梅上靳家闹的时候,没有看见翟思思的父亲,包括最初让费腾调查翟思思的背景后,关于父亲是一片空白,他以为翟父英年早逝。
  却没想到老太太今天张口问的第一句话,是翟父回来没有,如此说来,她父亲应该健在。
  若是健在,自己女儿“结婚”这种头等大事,怎么会不出现?
  除非……翟父失踪了。
  提起父亲,翟思思的眼底一片清澈,丝毫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地说:“不用了,他要是想出现,自然会出现。”
  听她这么说,靳乔衍不禁蹙了蹙眉头。
  所以翟父不是失踪了,而是不愿意出现?
  不想听靳乔衍说出什么要了解情况、好履行义务之类的话,没等靳乔衍想好怎么问,她主动开口说:“我妈是地地道道的绥城人,二十多岁的时候,和下乡勘察的爸爸相识了,两人好了一段时间,后来我爸要回去工作了,便留下一点钱,并让我妈等他,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的。”
  像是在整理词汇,她慢悠悠地说:“我爸刚走,我妈就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会儿他们俩也没领证,不过在我们镇里人看来,他们早就是夫妻了,那些年妻子留在家中,丈夫出城奋斗是常事,也就没有想得太多,在我外婆的照顾下,我妈安心养胎,等着我爸回家。”
  老一辈的人对结婚证的概念是模糊的,在他们的想法中,睡过同一张床,拜了天地,那就是一辈子的夫妻,在老一辈的影响下,邓翠梅也没想领证这回事,一门心思要给翟父生下白白胖胖的孩子。
  接着她又道:“好不容易盼到了新年,我妈挺着孕肚,天天在绥城外等我爸,但没有一天能等到他,那时候出绥城的道路还是泥路,旁边都是田地,我妈一个脚滑,摔到了田里,所以我还未足月就摔了出来,我的出生让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慢慢的,对于不回家的父亲也没有了那么多的计较,觉得自己是没带眼识人,碰见负心汉了。”
  那些年下乡勘察找商机的老总不在少数,也听过很多老总欺骗了农村里单纯的小姑娘,搞完人拍拍屁股就走,什么爱不爱的都是扯淡,纯粹是想在村里找一个好看的小姑娘,泄泄火。
  邓翠梅在苦等了几个年头后,才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变成了宛如泼妇一般凶猛的女人,独独对家里的人柔软。
  因为她没有丈夫,既要当母亲照顾孩子,又要当父亲保护孩子,是生活把她逼成了泼妇。
  最困难的时候,好在街坊邻里觉得她被骗挺可怜,都愿意搭一把手拉拉她,他们一家才能继续活下去。
  片刻后她继续说:“在我四岁那年,所有人都对我爸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突然又出现了,提着一袋说是进口保健药,敲响了我家木门,我记得那时候我妈哭得稀里哗啦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然后他特别温柔地摸着我妈的脑袋,说他回来了。”
  小的时候翟思思很聪明,一岁多就伶牙俐齿,但“爸爸”这个简单的叠音词,她始终没学会。
  直至第一次见到父亲后,在邓翠梅的教导下,她才喊出了第一句爸爸。
  之后的日子都很快乐,父亲像普通人家的丈夫一样,在家中陪着她,陪着母亲,也给家里带来了一点钱,恰好解决了家里的困境。
  “那段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像有一个月,又好像有半年,我记不清了,只知道每天睁开眼,就看见他在我床边摸着我的脸说,思思,太阳晒屁股了,没过多久,他又消失了,是妈妈把他送出的绥城。”
  一年之后,她便多了个弟弟——翟明明出生了。
  比起翟明明,她更幸运的是亲眼见过父亲,而不是像翟明明那样,只能在相片中看父亲长什么样。
  “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起初的时候还会让人带回来一些钱,后来就没有了音讯,听我妈说,他是在国外工作的,回来一趟光是在路上也得浪费好几天,没空回来,也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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