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落晖此前与裴与衡相谈的事,终于引起裴与衡的怀疑。
铲除魔尊余党明明是件大事,为何没有明文记载?甚至相关记忆,都模糊不清。
太过诡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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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与衡皱着眉把京落晖塞回去休息,还嘱咐栎青:“我们过几天再启程,你看好他,别让他乱跑。”
京落晖眨眨眼,试图反抗,“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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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与衡瞪他一眼,京落晖自动消声,往床上一躺,“我睡了,别吵我。”
又耍赖……裴与衡觉得好笑,也不知道京落晖这耍赖的性格是随了谁的,难不成是致虚?
他准备重新去查一下当年围剿魔尊余党的事,也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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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青看了看他们两人,小心凑到京落晖身边,戳了戳他,“你真睡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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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点疑惑,“不是说厉害的修士晚上都打坐修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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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用总是拐着弯说我不厉害吧。”京落晖实在是很无奈,想为自己正名,“怎么能以武力高低判断一个人如何?我可比你聪明。”
栎青认真道:“其实也不见得。”
京落晖:“……”
京落晖当真被他气到了,直接伸手把他一把拉到床上,趁他不备时又翻了个身,手臂撑着,悬在他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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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警惕心这么弱,连我都能制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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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青挑眉,侧身握着他手腕,轻轻一捏,再一转,两人位置颠倒过来。
“这是我让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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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落晖发丝散乱,眼中难得有真实笑意,在昏黄灯光下,一身红衣也温柔起来,愈发显得他昳丽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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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作为妖族,栎青很难觉得人族好看,再加上他还对人族有心理阴影。
但京落晖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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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在他一生中占了太多位置,从绝望到接受,又坠入绝望深渊,这个人一直是推手。
可就算是这样,栎青还是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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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人族会因为一段感情念念不忘,写出许多他看不懂的诗一样,作为一条人鱼,栎青在这么多年里,用他族类的特殊方式,一直怀念着这个人。
越放不下越要惦记,越惦记越放不下。
京落晖笑了一下,抬手去摸栎青恢复妖身后更加妖异的容颜。他此前对栎青多有警惕,实在算不上好,一是迁怒,二是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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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看得出来,这条傻鱼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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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些疑惑,他等着栎青对他说,不过现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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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答应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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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青支支吾吾,还是泄气,倒在他身边,“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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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把鱼身给我看啊。”京落晖不容许他再次逃避,“上一次你都没给我看。”
“……上一次我也没答应这一次给你看。”
京落晖叹息一声,“我如今受了重伤,虚弱不堪,焦急不已……”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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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落晖知晓他答应了,越加高兴,“但这里是不是不方便?要不你先在我随身带的鱼缸里变?”
但他一想又觉得不对,“听说妖族的原身比一般更大一些,你的鱼身有多大?要不你随我回孤雪山,我那里还有一池子鱼……”
正打算变的栎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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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气坏了,“一池子鱼?!那你还要我干什么?回去看你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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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落晖与人族接触他没什么感觉,因为在他眼里人族跟自己不一样。
但鱼就不同了,还是一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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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落晖拉住他,不让他起身离开,“那你若是比我那一池子鱼都好看,我就……”
“你就不要那一池子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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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青有些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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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落晖眨眨眼,“我就给你另外再挖一个池子。”
那些鱼大部分是裴与衡给的,就这么丢了也不好。
再说他是真的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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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青被气笑了。
但随即,心头又涌上怀念。
许多年前,京落晖当真给他挖了一个池子,将他从琉璃缸中抱出来,然后极其随意地扔进园子里的水池。
只是那时候京落晖只养了他一条鱼,闲暇时会拿着诗集,一边念一边问他明不明白。
但他那时又不会说话,说白了,京落晖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秋天的时候,他们待在屋外最久,枫叶落下,京落晖抬手接住,然后看了看趴在岸边的他,将柔软的枫叶放在他头上,自己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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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栎青还不敢反抗他,连拿下叶子都不敢,傻傻地趴在岸边,将叶子顶了一天,因为京落晖没回来,他不敢擅自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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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也是秋天,栎青看着在对比他们两人头发的京落晖,那一直被按下的恍惚又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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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京落晖脾气好了不少,但也陌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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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青竟然有些分不清,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曾经那个伤他至深的人了。
人族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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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落晖将他头发挽在手上,“我还以为住在水里的,头发应该相当柔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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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许久没回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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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又让栎青感伤不已,忍不住埋怨京落晖,“你别说话了。”
京落晖不依不饶,“为什么?”
“人间的水,大多都被你们人族用过,早就不干净了。”栎青有些忧伤,“有些温泉都还行,只是去的人太多,我又不敢露出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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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住哪?”
栎青犹豫道:“你听说过……虚灵海吗?”
“这是我的故乡,只是我……早已回不去了。”
他妖灵没了,关于故乡的记忆渐渐模糊,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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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找到这个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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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青虽不悔,却难免惆怅。
京落晖沉默一会儿,他一直被裴与衡惯着,即使看得清他人心绪,却不愿参与,更别说安慰人了。
但,既然是这条傻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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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青茫然地被他抱住,听见这个人别扭地说:“只要有这个地方,便能回去。”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没有形象,京落晖还是补充道:“当然,我不是在安慰你,只是我也想去看看。”
栎青不疑有他,点头,“哦。”
京落晖仰躺着闭眼,无端地,眼前闪过一幅场景。
柳树垂条,水面粼粼,他走到一处空地前,握着一只兔毫,对着身边的人说:“就这里吧。”
还有人不满地嘲讽道:“新人就这么没规矩么?为了一个玩物顶撞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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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笑,手中兔毫一甩,笔墨一出,废去对方双腿,“滚回去告诉你们宗主,他这位置,迟早是我的,所以……再让我听见你这般无礼,废的就不是一双腿了。”
他又看着身旁的柳树,“上任留下来的东西,看着就恶心,砍了,换成……”
眼前空地即将动工,那大概就是在秋天。
“换成枫树,秋天时,我要看到与这柳树一般高的枫树。少一点,你们就能在下月尝到我的新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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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落晖猛然惊醒,转头看向栎青,伸手摸了摸他下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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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
他试图回忆更多的东西,却徒劳无功,闭上眼,脑中只有身旁这条傻鱼。
记忆琐碎,难以连贯,像是被人从中切割,只留下一部分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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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京落晖抚摸到栎青的脖颈处,感受着手下跳动着的经脉,摩挲几下,还是放过了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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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一晃,人影一闪,灯下的人相依相偎,灯后双影,却如鬼魅。
……
裴与衡一大早就强迫自己从繁忙的事务中抽出身,他很多年没离开过中原了,趁着这次机会也想出去走一走。
致虚嘲讽他:“你什么时候出过中原?”
裴与衡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曾经,“招摇山之战,我参加了。”
招摇山是南山首峰,再往西南,就是如今的妖族地盘。
只是提起招摇山之战,裴与衡的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
致虚一时失言,有些不自在,“抱歉。”
他才突然想起,裴与衡也只有招摇一战时出过中原,为了参与两族大战,为了杀他相伴半生的徒弟。
那是裴与衡第一个徒弟,也是最后一个。
此后,他便不再收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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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说抱歉?”裴与衡向来将事情压在心中,“是我心有介怀,不能相忘。”
当初的昭代弟子,只剩他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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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自己一直照顾着的师弟一个一个离开师门,看着世事变迁,唯剩他格格不入。
致虚不知如何安慰,此刻才莫名觉得有一个京落晖也挺好的。
至少那厮还能让裴与衡没精力想起过往,还能让他高兴点。
“那,你跟京落晖出门,万事多加小心。他一个灵师,说不定还得仰仗你保护,别总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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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虚对京落晖就是这点不满,“多大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呢,你别总被他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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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都知道。”裴与衡咳嗽几声,压**内伤势。
他已经压制住京落晖身上阴气,根基不稳。他的修为损失与慕容望的不一样,是以御渐萧也只能让他好好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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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没有办法治,而是太费功夫了,御渐萧做不到,裴与衡又不想麻烦他人。
两人说话间,若碧又带着慕容望过来辞行,“师叔!我和师兄打算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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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看到致虚,又扭过头去扯他,“师父啊!要不你也一起去吧!”
“不去。”致虚冷哼一声,“你就带着你师兄胡闹吧,好景陪着我。”
时好景是他另一个徒弟,年龄还小,现在就抱着木剑在外面一本正经地修炼。
裴与衡制止过几次,说希望他先学文再学武,但时好景摇摇头,说自己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然后继续挥着小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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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巧又执拗。
“那好吧。”若碧噘嘴,然后又高兴道,“那我们就先走啦!”
“等等。”裴与衡叫住他们,“去哪?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又想着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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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是胡闹!”若碧鼓起脸,“上次是万门主太紧张了,我其实真的没什么事,那人并未伤我。”
裴与衡还没问清楚此事,被她这样一提,又想起了,“对,你还没说上次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碧见躲不过,只好老老实实从头招来。
“是这样的,师兄闭关,我便跟其他门派的道友一起去玩、不是,做任务了。说来也奇怪,我还没见过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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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裴与衡,“师叔,就是在我们浮石山西南方向,但不到招摇山那边,一处奇怪地方。我们为采集药草,不慎跌入,里面寒冷彻骨,亡魂呜咽,随手一摸,不是冰块,就是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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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与衡皱着眉,细细回想,“当年一战,招摇山附近地貌大改,按你这么说,说不定是冷雨崖。据说冷雨崖下,有着千年寒潭,经大战后,寒潭成冰,也是有可能的。”
“原来是这样。”若碧也没想那么多,“最奇怪的就是这个了,里面太冷了,那些骸骨又在作乱,我们快支撑不住时,有一个人……嗯,很奇怪的人,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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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虚也来了兴趣,“如何说?”
“这个人啊,不说话,身上感觉比寒冰还冷,但是心地很好,还帮我们赶走骸骨,将我们送出。然后我就遇见了万门主,他非要带我去三教和流养伤,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哦,对了!”若碧往屋子里看了看,小跑过去拿了张纸,歪歪扭扭滴画了一幅画,“那人拿的剑是这样的,我觉得有些眼熟。”
裴与衡一看,先是好笑,这画得乱七八糟,哪里看得出来,但他随后一看,又心惊不已。
他几乎是急切地抓住那张纸,“这、这把剑是清透的水蓝色,是不是?”
若碧点点头,“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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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个、这株草,应是三瓣,根茎上刻着叶子……剑身有裂痕,剑柄……”
若碧接话:“剑柄又有丝丝血红,真奇怪吧,但是又莫名眼熟。”
她瞥向挂在墙上的长剑,惊讶万分,“师叔,就在这墙上的剑……跟那人手中的剑很像……”
裴与衡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一时间又惊又喜,又悲又叹。
他叹口气,不再拦着两人,吩咐他们小心一些就放人了。
然后与致虚面面相觑。
致虚不是招摇之战之前加入清阳的,也不太懂裴与衡的激动。
裴与衡不知从何说起,看向墙上的剑,“我与你说过,我有三个师弟吧。”
“除了万众瞩目,世人皆知的顾明归以外,还有两人。这墙上之剑,是他们其中一人的。”
“……那另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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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与衡唏嘘不已,“正是因为另一人不在了,才会有墙上这剑。另外两位师弟同属一位长老门下,两人关系极好,唉,怎料变化无常,小师弟在他师兄走后,毁去道行,弃剑入魔,发誓永不入中原。”
“……”致虚只得安慰他,“至少人活着。”
“是,中原开战之时,他不在这边,倒也好。”裴与衡将剑取下,“只是,这个消息,我该告诉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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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知道这位小师弟人在何处,但这虚无缥缈的一个消息,是否该将他牵扯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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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师兄在他心里,究竟是何等位置呢?
裴与衡纠结不已,只得道:“此去,我先去探探,若是真的,再考虑要不要告知他吧。”
若是真的,他自然也欢喜。这世间,他熟知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如果能找回自己当初的师弟,即使物是人非,也好过天涯海角,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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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糖啦